书城社会科学春色—改变农民命运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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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民主与“草根”智慧(1)

◆大名鼎鼎的“五瓣梅花章”

一枚村级财务公章分成了五瓣,“五瓣梅花章”让成都邛崃市背靠大山的油榨乡马岩村远近闻名,也让这种民主理财新模式的发明者村支书杨帮华获得了“建设成都杰出贡献奖”,成为被中央台主持人采访的“名人”和“明星书记”。如今,原始的“五瓣章”已经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2008年春天,成都市开始推行农村产权制度改革,马岩村被列为试点村之一。为了让“产改”顺利进行,马岩村成立了“新村发展议事会”,10个村民小组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了“议事会成员”32人,进行公示。村民们没有异议后选出了会长、副会长,开始进行农村产权制度改革。

农村的“产改”没有先例可循,真正是“摸着石头过河”。第一件事就是要弄清家底,搞清楚到底有多少遗留问题需要重新处理。经过摸底,400来户的马岩村竟有两百多个遗留问题。主要是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近30年来,地形、地貌已经有了许多变化,于是便产生了大量边界纠纷。除此之外,还有由于人口增减引起的承包地面积变化等等。

面对成堆的、牵涉每家每户切身利益的问题,2000年辞掉外地工作回村担任村支书的杨帮华着实“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算了算账,仅仅4个人的村两委,要全部解决这些问题,恐怕需要一两年,怎样才能完成这个十分棘手的任务呢?

邛崃市委经过调研,提出了“村两委+议事会”的新型农村基层治理机制。曾外出打工的杨帮华立即敏锐地理解了市委新的思路,全力支持议事会的工作。而让他惊喜的是,全村海选出来、没有工资只尽义务的议事会成员,都是大家公认的办事公道、为人正直、被群众信得过的人。许多村干部无法解决的问题和纠纷,只要这些“民间高手”们一出面,很快便搞定了。在进行“产改”的过程中,共出现了两百多起纠纷,“议员”们调解了95%以上,其中包括29起较大的纠纷,而由村两委出面调解的只有3起。

议事会的32名成员分赴全村10个村民小组,挨家挨户调查,从头到尾参加土地丈量,许多复杂的问题在田边地头逐一解决。当年7月,马岩村的产权制度改革顺利完成,村民们领到了承包经营权证、房屋产权证、宅基地证、林权证。

农村产权制度改革让杨帮华懂得了发扬基层民主,“还权予民”的重要。于是以后在关系全村发展的大事中,他都尽量发挥村议事会的作用。

要致富就必须发展产业,马岩村的气候土质很适合竹子的生长,过去村里已经有了不少竹林。成都市林业局经过调研后,准备在马岩村发展以生产食用笋为主的雷竹,进行规模化种植。要搞规模化,就必须集中一部分土地,最初杨帮华认为“可能1亩地都集中不起来”,但在议事会成员的带动下,很快便集中了20亩土地,成为雷竹生产基地。村民们还组织了驰鑫农业专业合作社,59户农民以林地入股,搞起了林下养殖,年出栏跑山鸡8万多只,每只鸡可以得到纯利润一到两元。雷竹3年后便可以生产食用笋,每亩可产约500公斤笋子,每公斤卖10元便是5000元。仅雷竹和跑山鸡,村民们每年便可以增加收入20万至30万元了。

杨帮华曾计划在马岩村流转部分土地,建设蔬菜大棚,但当村干部去动员老百姓时,老百姓说:“干部们又想搞政绩,我们不同意!”直到议事会成员带头集中土地后,这个问题才顺利解决了。如今,马岩村已经建设起了50亩蔬菜大棚基地。

长期以来,位于邛崃西部山区的马岩村集体经济十分薄弱,每年只有1000来元的收入。对这一笔少得可怜的收入,老百姓并不关心。但2008年马岩村被列入成都市扶贫新村建设项目,市上给马岩村拨款20万元用于村级建设和公共福利。20万元对富裕的村庄算不得什么,而对马岩村却是一笔“巨款”,得到这笔“巨款”后,干部和百姓纷纷议论,这笔钱到底拿来干什么,个别人甚至主张“干脆分给大家”。面对各种不同的反应,杨帮华坚决主张:“20万元资金怎么办,广大群众说了算!”除了组织大阵容的宣传,包括放广播、上公告栏外,村干部和议事会成员还分成10个组深入10个村民小组发传单、开坝坝会,力求真正宣传到户到人,甚至打电话征求外出务工村民们的意见。收集群众意见后,马岩村把这20万元资金入股,与企业合作兴建了养猪场,并约定每年年底保底分成两万元。

两万元,对一些富裕的地方实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钱”,但对于马岩村来说,村财政的收入却一下子增加了20倍,于是有的村民开始议论,“有了这么多钱,干部会不会‘吃欺头’(占便宜)拿去抽烟喝酒?”“虽说村里公布了收支情况,但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还不是他们干部说了算!”

了解到群众的疑虑后,杨帮华便召集村议事会成员共同研究如何进一步加强财务管理。过去村里的理财小组由3个人组成,经过无记名投票后,大家在村32个“议员”中选出了5个人负责管理村上的财务。这5个人是村民付邦明、彭天凯、李宇全、叶露春、刘成俊,支部书记和村主任都不在内。村议事会还决定,凡是500元以上的开支必须通过五人小组审查,千元以上的开支必须经过议事会讨论,通过后才能办理。每季度向全村公布一次财务开支情况,所有的招标项目都要进行公示。

民主理财的模式诞生后,最初的设想是把村里的财务章交给五人监督小组中的一人保管,但后来大家又想,如果交给一个人,时间长了,会不会发生拉关系、讲人情、开后门等等不好的现象呢?经过反复研究,最后在杨帮华的提议下决定,干脆把财务章分成5块,每个人保管1块,村里的每一项支出,必须5人一致同意、一致盖章才能报销。

这就是“五瓣梅花章”的由来,“五瓣梅花章”显示了来自“草根”的大智慧。

而对这5个人,村议事会也建立了监督机制——和其他议事会成员一样,三年一届,接受村民的监督,如查出确有徇私的情况,就立即被罢免。

60岁的村民李宇全是五人监督小组的成员之一,媒体采访时他说:“现在村上支出的每一笔钱,哪怕只是买了一些招待用的茶叶,都要向我们通报并说明理由。不过,自从手里有了这一瓣印章,我的责任也大了,用的每一分钱我都要反复思考究竟该不该用,咋样用能省下一点……”

另一位成员刘成俊也说:“村上的每一笔开支不但要经过我们讨论,而且所有的票据都要经过我们审核。开支前先商量,开支后再审查,不漏过一张票据。”

关于审查每一张票据,马岩村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杨帮华到乡上开会,看到别人拎的公文包不错,也花85元钱去买了个仿皮公文包,并开了张办公用品的发票回村报销,谁知在监督员那里却碰了钉子,5个监督员看了发票后反复盘问,“发票上明明写有‘挎包’两个字,他们几个偏偏装着认不到,都问我那两个字读啥子?”最后,杨帮华又气又好笑,只得拿回发票撕了不推销。

2009年初,马岩村又被确定为村级公共服务和社会管理改革试点村,从这年开始,成都市财政每年都给村财政拨付20万元(后又增加到25万元)资金,用于改善公共服务和社会管理。怎样用好这20万元资金?先做哪些后做哪些呢?杨帮华还是把决定权交给了群众。在实践中他还探索出了“三步工作法”:第一步,发放征求意见表,“一户一表”地征求群众意见,为了避免个别人站在个人利益的角度上提出事项,规定了要提议户数达到全村总户数的10%以上才纳入村议事会收集议题的范围;第二步,村议事会将纳入议题的项目进行分类,进行投资估算和修改完善后进行表决,赞成人数超过参会人数一半以上的确定为实施项目;第三步,将确定的项目印刷成票,“一户一票”征求群众意见,按照得分高低确定项目的实施顺序。

通过反复讨论后,马岩村制定了《村级规划》。按规划,村民们一致同意,这笔宝贵的资金一定要用在马岩村发展的“刀刃”上,不能用来还债或买保险、发补助。两年来,村里已经建成了蔬菜大棚基地,修筑了300米水泥路,安通了全村的广播,完善了村民的体育活动设施,进行了村活动中心周边的绿化,聘请了两名保洁员整治环境卫生等等。当然,每一笔资金在支出时,都是由5名监督员和“五瓣梅花章”严格把关的。

近三年来,“五瓣梅花章”共启用了30多次,涉及金额近200万元,节约开支万元以上。在实行民主理财以前,干部和村民间总存在着隔阂,百姓总怀疑干部在“吃欺头”,干部工作不好做。实行民主理财后,百姓怀疑的眼光变成了信任的眼神,干部的腰杆硬了,敢于大胆开展工作,干群关系也和谐了。正如杨帮华所说:“权力是老百姓给的,得对他们负责,虽然大小支出都得经过监督员审核,但再不怕群众怀疑我们‘吃欺头’,我觉得比以前当书记更帅、更跩!”

到2009年,马岩村的人均年纯收入已经由过去的3000多元增加到5000来元,其中很大部分来自300多个村民外出打工的收入。因此,与成都平原其他地方相比,马岩村仍然并不富裕。目前让杨帮华最揪心的仍然是村里的交通问题:有的桥梁太窄,根本无法错车;除修好的300米水泥路外,主要道路仍然是泥巴路,天晴一身灰,下雨一身泥。由于交通不便,毛猪每公斤至少少卖4毛钱,每吨竹子也要少卖40元。车开不进来,竹子拉不出去,村民们只得肩扛背驮,有的要背几百米,有的要背两三公里。2010年村议事会通过决议,决定融资120万元打通4公里水泥路,启动资金到位后进行了招标,议事会推选出了3个人担任现场监理,完工后再进行民主评议。

为了保护“议员”们的积极性,更好地发扬基层民主,让议事会这个新生事物不断发展壮大,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更大作用,油榨乡党委正在探索如何抓好对议事会成员的教育培训,提高责任意识并培养荣誉感,而赋予他们真正的话语权和决策权,是让议事会成员发挥积极性的保证。待遇问题也已经纳入了乡党委的考虑范畴,目前“议员”们全是“义务劳动”,油榨乡已准备对议事会中符合条件、工作优秀的成员,作为村干部的推荐人选,对所有成员也将根据工作量的大小,适当地给予一些经济上的补助。

当然,对议事会成员也要加强管理,对多次不参加会议、不愿负任何责任的成员将进行公示除名,并重新补选。

马岩村的第一枚“五瓣梅花章”被国家博物馆收藏后,如今他们又重刻了一枚“五瓣梅花章”。而马岩村也从一个山窝窝里的穷地方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村落。笔直的村道旁边,大棚里长着美丽的“蓝花楹”,这种树叶像凤尾、能开出优雅的蓝色花朵的植物,是美化城市和庭院的优良品种,一株树苗便可以卖到5至50元,长成后可以卖到好几百元一株。这是马岩村发展的又一项产业。

◆草根精英——“议员”们

在著名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及妻子多丽丝?奈斯比特的新作《中国大趋势?成都模式》一书中,深刻地解析了成都城乡一体化的新模式,主要从产权改革、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和基层民主建设三个方面进行了阐述,站在全球的高度,提出了成都模式的“创新铁三角理论”。

在推进城乡一体化建设中,成都创造了许多经验,建立新型村级民主治理机制便是其中之一。在农村产权制度改革、灾后重建和村级公共服务政策的实施过程中,成都市将过去的“代民做主”改变为“让民做主”,一字之差,却意义巨大,各村社都出现了村民议事会等基层民主自治组织,被选进议事会的成员大多是德高望重、熟悉情况、办事公道、得到村民信任的人。而许多十分棘手、十分复杂的矛盾,也都被这些“草根”一一化解了。

几百万农民在短短的时间内便离开了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屋”,搬进了集中居住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弄清楚过的农村和农民的家底,全部弄清;几百万件大大小小的矛盾一一化解;200多万亩土地自愿流转……田野里充满了笑声,广大农民从心底感到幸福,靠的不是搞运动,不是政府的“高压”,除了党和政府的宣传动员、财政的大力扶持,基层干部的辛勤工作外,靠的是尊重农民的权利,让农民能抬起头做人——迁入集中居住区由农民自愿;土地参加流转由村民自己决定;村级公共服务资金如何使用让村民自主……

在成都平原的农村考察期间,我结识了许多参加了村民议事会,被老百姓称为“议员”的人。在双流县瓦窑村采访时,我结识了村议事会成员吕兴明。

圆脸、皮肤红黑、壮壮实实的瓦窑村一组村民吕兴明,是第一个拿到了土地承包经营“长久”产权证的人,也是由村民们通过海选产生的“议事会成员”之一。

吕兴明留着平头,浅色的T恤外是灰黑色的上衣,皮鞋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仍然是个农民,但他和过去的农民又完全不同。不仅谈话间会常常掏出手机回答有关居住小区管理方面的问题,而且还和村党政办的干部一起领着我去参观了村里的“三资监管查询台”,并自豪地向我解释,这个查询台是用电脑控制的,只要用自己的身份证换得一张卡片,卡片往查询台上一贴,就可以点击到你需要了解的村集体资源、资产、资金的全部情况,不光有数字,还有图像和原始票据。这个查询台也是推行统筹城乡建设中出现的新事物,目的是“给百姓一个明白,给干部一个清白”,实现政务公开,把家底彻底弄清,让老百姓随时进行监督。中纪委书记贺国强参观后曾称之为“晒账本”,认为这种做法对干部设置了防线,能更好地管理干部,有利于干群关系的改善。

吕兴明是贫农出身,改革开放前家里日子很难过,1983年随着改革开放,农村里出现了乡镇企业,母亲和姐姐帮乡镇企业加工铁扣子,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他高中毕业后在乡镇企业打工,五年后企业受国家政策的调控开始转向,吕兴明便回到了农村。回来后担任了七年的生产队长。在担任队长的同时,他一面种植草莓和蔬菜一面做经销蔬菜的生意。吕兴明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了瓦窑村的情况,以及村议事会的工作,表情相当自信,谈话中不乏许多时尚的新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