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圆
如是者,房内春色无边情意绵长,房外朱姨一夜巡行三六七次。想着要硬闯的,又想到自己终归只是一个工人身份,处事不能太过分,最终只能无精打采而去。
六点正,天色尚暗,朱姨自知卓盈“凶多吉少”了,为免事情闹大,便匆匆敲开卓盈房门。宁聪开门,朱姨一眼看见他神色自若穿戴整齐,而卓盈还歪在枕间沉睡,肩头却是裸露的,心中不由大怒,抡起手掌就向宁聪扇去。
宁聪连忙一闪身,冲上前把房门关了,才压着声音对朱姨连连保证:“我和她认识很久了,我会娶她,一定会,我发誓!”
卓盈不知啥时醒了,刚巧听着这句,又见朱姨在场,当下羞得满脸飞红,心中却如尝了蜜般的甜腻。
六点十五分,两条人影在朦胧的晨雾之中闪出卓家大宅。大厅落地玻璃窗前,朱姨立身遥望,待他俩钻出大门,才扬起衣袖轻轻抹了把眼泪。她一手带大的女孩,终于有人认了,卓家快要嫁女了。
晨风轻送,略带清凉。两人手拖着手,惬意地漫步在种满梧桐树的人行道上。
宁聪解开大衣扣子,要为她披上,卓盈怕他也着凉了,硬是不肯。宁聪便干脆解散扣子,像包粽子般把她围着搂在怀中。久别的亲昵,还是令卓盈忸怩不已,红了好一会的脸。宁聪拥着她淡笑,“你的情感表露总是轻淡优美,连脸红都能红得这么漂亮。”
“你不是从不留意女孩的吗?”
“不是不留意,而是不会刻意留意,除了你。”
“人家说你性子硬不会说好话,我怎么就觉得你很油嘴。”卓盈瞅了他一眼。
“道理很简单。”宁聪耸耸肩,“我的嘴只会因你而油。”
卓盈的脸又红了,小脸轻缩在他臂间,小声斥道:“你的脸皮真厚!”
宁聪搂紧她,叹息说:“这些可是我的心里话啊!这几年我四处追寻你的下落,心情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渴望能重遇你,另一方面又害怕你已经嫁人生子。现在看来,上天还是厚待我的,起码令你在六年后,还喜欢着我……”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住,直至卓盈听不到下文,抬头观察他的时候,才嘶哑接续说,“盈盈,我们结婚吧。”
卓盈惊愕,随即愣望着他——他的眼内有着隐忧,是害怕有“林赐”这个强劲的对手,担心两人的情缘又陷入另一个僵局?还是忧虑多变的命数会再跟他们开一开玩笑?
不,不能这样。她原谅他是一回事,谈婚论嫁,又是另一回事。想当年,她就曾经在阴雨中,站在白沙村的牌坊前发誓,此生永远不会再踏入这个牌坊之内!现在居然要当一个白沙村的媳妇?
“盈盈?”她飘忽的神色令宁聪焦急,他扶着她的双肩继续追问,“我们结婚好不好!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盈盈!”
“我、我觉得混乱……”她轻摇着脑袋,艰难地说,“我不知要……要怎么说……”
“你点头!你点头就行!”宁聪扶着她的双肩低叫,那种自我得近乎霸道的气味迅速充盈空间,“我宁聪此生只要你一个女人!无论你是孤女还是千金小姐!都是一样!总之我要娶你!”
“但,但我永远不会再踏足白沙村!不要面对你的家人!试问儿子娶媳妇能不让父母知道吗?”卓盈盯着他,幽幽地说,“是不可以的!我们勉强走在一起,只会让你无亲无友,这样的夫妻不正常啊……”
“那就不回白沙村!”宁聪一脸紧绷,神色有点吓人,“我在赤柱区买了别墅!我还在园子里种了芭蕉树和凤尾竹!那座房子是为你而买的!”
卓盈心里一激动,泫然欲泣,“但我忘不了你们宁家的嫌贫爱富,忘了不了珠姐欲除我而后快的口吻,工人和村民们蔑视的眼神,忘不了那个胖胖的女人拿着扫帚赶我的情景……”
“我知道,我全知道了!”宁聪心中又急又痛,也不理擦身而过的晨运的人的侧目,捉着她的肩头吼叫起来,“所以像珠姐这么自私的人即使再三求父母向我说情,我也不会让她再替我工作!所以那个老板娘两年前因为癌症死掉了!你不要理别人怎么看好不好!不要再活在别人的眼光中好不好!只要我们能够再在一起,别人怎么说就由他说去!”
“不……不行……”卓盈摇着小脸,颤声说,“我讨厌那些人,我永远不会再到白沙村!”
眼见卓盈哭泣,宁聪极度后悔自己刚才的暴躁,连忙把她搂入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但我不想再因为任何外来原因失去你……”
“即使我不再踏足白沙村?”
“对!”
“即使我无法面对你的亲人?”
“对!”
“即使……”
“别即使了!你不是那种自私浅薄的人,总之我听你的,什么都听,只要你肯嫁给我!”
卓盈眨了眨眼睛,好一阵子才问:“你真的什么都听我?”
“你不会老土得叫我摘下天上的月亮吧?”
卓盈抽了抽鼻子,小声说:“你就是吃定我容易屈服,不是厉害角色……”
宁聪笑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声说:“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盈盈,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啊……迟些再说吧……”
“理由?!”宁聪瞪着她。
“他们……”
“别再他们了!这回没有人再能阻止我们!”宁聪迅速阴下脸来,“什么人也不可以!我们现在就立即注册,看他们怎么说!”
“立、立即结?”卓盈吓坏了,“爸爸和妈妈会被活活气死!”
“你是嫌我配不起卓家小姐吗?!”宁聪脸色越发铁青。
卓盈连忙伸手捂着他的嘴,“不是,不是……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干吗不肯嫁我?”宁聪挺直腰身,右手“砰砰”拍了拍胸口,“六年前你一眼就相中了我,现在也一样吧!”
卓盈又好气又好笑,抬起小手轻捶了他的胸膛一下,“你这人脸皮真厚!”
最听话最贴心的女儿居然一声不吭地嫁掉了,这对卓家太太李月华来说,简直有如晴天霹雳!她盯着羞答答地缩在沙发角的女儿,又睨一眼紧紧地捉着她的手,第一次见面就叫她“妈”的男人,脸色一会红一会白,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要知道,这已经不是是否般配的问题了,而是没有把她、把整个卓家放在眼内的问题!
李月华坐在沙发,冷冷地盯着女儿,“你、你应该不是想要活活气死我吧。”她李月华可是名媛淑女,脸红耳赤地叫骂是不可能的,但一双几欲杀人于无形的美目,却是能把眼前的人活活冻成冰条的。
与此同时,她更高姿态地正襟而坐,两手平放膝前,甚至连去望一下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自称是她女婿的物体,都觉得没有必要。
“你这么惊讶干吗?”此时此际,幸好有早母亲一步得悉事情真相的朱姨坐在她身边,努力为卓二小姐做着说客,“他们两个六年前就恋上了哪,后来因误会分手,既然都分了,自然就不会和人家说开了,可是后来又碰面了,发觉大家这六年都牵挂对方,不就走在一块儿了嘛。这事就是一加二这么简单!”
“既然这样,可以事前和我说清楚,没必要私自登记结婚!”李月华冷眼瞅着一声不响的女儿,再度说出最令儿女驳斥不得的话,“我生你养你,却得不到半点的尊重,反而讨来一肚子的气!我们卓家有头有脸,发生这样的事,叫我这个当妈的脸往哪里放。”
“哎哟,别气别气,女人气就容易长皱纹!”朱姨柔着声,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背,半晌,又递了个眼色给卓盈,叫她到厨房倒茶给妈顺一顺气去。卓盈立即醒悟,连忙拉着宁聪缩进厨房。
“我能不气吗?!她是我怀胎十月千难万苦生出来的,结婚是人生大事,哪能不和父母商量!女人最重要是什么,是自尊自爱!想当年她爸爸向我求婚,足送了一车子玫瑰花,我才勉强应承!”
朱姨想笑,后来那车子的玫瑰花,就种在园子西边的角落了,所以,她这当岳母的,其实早早就教训了宁聪那小子,把他刺得哎哟直叫。
“你还笑!”李月华眼眶一红,“两个孩子都在气我!我苦口婆心叫阿冶别娶那个陶陶,他硬要娶,现在盈盈又是这样!他们根本没把我这个妈妈放在眼内!”
“说你不开通就是不开通!据我所知,盈盈几年前就和那男人……好过了,老实说,今天她能再嫁他,算这男人够有情。若嫁不着,怎么说也是盈盈吃亏吧!”
啊!还睡过觉了?!李月华眼睛一大,嘴巴一张,当场无法说出话来。
想着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浑厚刚阳的男音:“妈,请喝茶。”
李月华乍一回头,便见宁聪俯着身子一脸小心地捧着茶水端至她面前。卓盈则半咬着嘴唇,紧紧倚在他身边,仿佛,无论她这个当娘的怎么说,她也是立定心肠,跟定他了。
她又扭头看了看那个姓宁的家伙,居然长得人模人样,听朱姨说他是个大学生,还是个食品公司的老板,只可惜是个踩着牛屎长大的乡下人!李月华噘了噘嘴,虽然有些不满,不过,女儿都嫁给他了,只好将就将就了。
“喂,接茶喝啦!”朱姨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我立即拿红包给你再给他们好不好?”
“你多事!”李月华白了她一眼,随即又小声说,“要给红包也得等老爷回来一块给!”
“对对对!”朱姨连忙抽回身子,随即朝宁聪打了个眼色,“小子!快递茶给妈喝啦。”
宁聪连忙照办。李月华瞪了他一眼,半晌,终于还是接过来了。喝茶间,自然用眼尾瞅着面前的女儿女婿,但见两人并立在一块儿,赫然有着一刚一柔的合衬味道,确实有些夫妻面相。
卓盈早就猜得有朱姨助阵,母亲不会太过刁难他们。现在,最让她头痛的,应该是宁家那一家子了。
卓盈性子温和,当然不会咄咄迫人地要求丈夫一定要在两方作出选择,遇有敏感话题便住嘴,避而不谈。而宁聪花了多年的时间才抱得美人归,何况她这么温顺懂事,自然是疼爱得不知要怎么待她才好,更不会为她制造丝毫压力。
至于阮玫,因为得知宁聪与卓盈重遇再火速结婚的消息,欢喜得嘴都合不起来,立即乘的士直扑“天赐”贸易公司,然后在大堂的电梯门半开不开之际朝里面冲去,当即把单腿支在电梯壁上讲着电话的林赐掀翻在地。两人立时对骂当场,由首层一直对骂至十八楼,再由梯口对骂至卓盈面前!
看得卓盈眼睛都定了——劲啊,好一对火爆组合啊!看来,他们对对方很有感觉呢!
日子如常流逝,宁聪夫妇的婚姻生活和美幸福,快乐非常,如果卓盈不想起白沙村的事的话。不过,亲人关系,血浓如水,无论她愿意与否,都不能否认她将成为惟一一个为宁家延续血脉的女人。所以,她有时会矛盾——是否应该以电视剧中,那种从戏头苦至戏尾,然后又像观世音菩萨般的一挥玉手,完完全全地原谅一些伤害过自己的人的主角为楷模。
现实里,真会有这种人吗?她经常在考虑这个问题。然而,每每想至最后,答案都是相同的——她可以原谅他们,但不想再面对他们。
……
八个月后,卓盈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拉上阮玫逛街购物。才外出几个小时,宁聪的电话便响了七七四十九次,气得阮玫一手抢了过来,对着话筒大吼:“姓宁的,如果你再敢打电话来,我就把你老婆拐到非洲卖了!”随即“啪”地合上电话!
“你没听他怎么答你吗?”卓盈笑望着她,顺手拿回电话放在袋里。
“等他回话才收线的是傻子!”以宁聪的脾气,除非不训人,否则铁定见血封喉。
卓盈耸耸肩,“你要小心哦,他现在和林赐十分谈得来,万一,万一不慎透露阮姑娘些许真面目……”
“他敢?”阮玫恶毒地说,“我铁定拐了他老婆去卖!一拖二地卖!”
“哦……”卓盈闲闲睨了她一下,“那前晚林赐约的女孩是不是你哪?听说,他们‘嘴’了耶。”
阮玫的脸“刷”地红了,心中暗骂林赐,怎么连这个都说给他们听了。
“是你吧?”卓盈“咭咭”地笑了,“如果是就太好了,色男‘嘴’****,绝配!”
“去,只是‘嘴’罢了,我现在还守身如玉呢。你却在六年前就尝鲜去了,害得我为你流了多少眼泪!”
卓盈轻抿了抿嘴,没说话。
“喂——”阮玫叫她。
卓盈兀自发呆。
“喂,我在说话!”
“我听着。”
“孙子都快出生了,还不让爷爷奶奶看一眼?”
卓盈又不做声了。
阮玫叹了一口气,“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宁妈妈天天抹眼泪后悔,宁爸爸隔三差五就到我家闲坐打听你们的消息。盈盈,宁聪疼爱你,所以啥也不说,但往事已矣,为何还硬记在心里?比方说,一个人错手杀了人,法官也酌情轻判,为什么,因为知道这‘错手’是情有可原的!”
“我知道。”卓盈淡淡地说。
“我知你知道。但以你这脾性,原谅别人比面对别人容易一百倍。”
“你果真觉得我不再生气了吗?”
“我敢写保证书!”阮玫噘了噘嘴,“你是放不下面子罢了。”
卓盈微微一愣,没说话。
“总之你现在的幸福生活,的确是拜他们所赐,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你老公耶,没有你老公你就不会有肚子耶。”“我没有……气他们,但我不想再踏足白沙村……”
“喂!”阮玫轻挽着她的手臂,眼珠骨碌碌地一转,说,“如果不用你去白沙村,宁家两老就能出现在你面前,你会……”
“你胡说什么!”卓盈一惊,立即扭头嗔她,“孕妇不能吓的。”
“抱歉,我没有吓你。”阮玫耸耸肩,指向广场西边的走廊第三张石凳上的两个老人家,悠悠地说,“你看,他们就坐在那里!”
卓盈定睛一看,果然是宁聪的父母,当场吓了一大跳,拉起阮玫就朝相反方向急走。
“你站住,给我站住!”阮玫怕她摔着,一边紧拖着她走路一边大叫。
“你疯了是不是!还吼得这么大声!我可不……不想见到他们……”
“你别骂我!”阮玫也火了,却晓得小心拉着她站在一座灯箱广告的旁边才说话,“上周末我和林赐回白沙村,宁妈妈在我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着,说想见怀着孙子的媳妇一面,即使远远地看你一眼也好!她连续求了我一整天!连我爸妈也看不过眼,我能置之不顾吗?”
卓盈呆住,半晌才小声问:“宁聪知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阮玫气哼哼地说,“给他知道我出卖了他的好老婆,他会宰了我!”
“那、那现在怎么办?”卓盈抬起小脸朝那边担忧地张望,两个老人家正坐在石凳上,公公在喝着矿泉水,婆婆用太阳帽扇着风讨凉快。
“他们眼力不好,看不清远处的东西,所以宁伯伯将自己的手机预先调了震动功能,等我拖着你从他们身前走过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提示他们!”阮玫没好气地说着。
卓盈以前也只见过两老几面,加之她怀孕后微微发胖,他们确实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那、那我该如何做呢?”卓盈显得有些无措,视线不停地往那边溜去。
阮玫瞪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办!”
“我,我们还是离开吧……”
“然后呢?”阮玫加重着语气拖长问。
卓盈有点心虚地说:“然后、然后通知宁聪到这里照顾他们……”
“但他们最最想见的人是你耶!”阮玫眯眼看着她,语气更是挑衅!
卓盈很想离开,又不忍心转身而去,只得干站着,一任阮玫斥责着自己。大概刚才走多了路,现在又受了一下惊吓,卓盈竟然觉得肚子有点痛!一双秀眉顿时就轻拢了起来,“玫玫,我、我肚子不舒服……”
正在瞪人瞪得相当快意的阮玫立时吓了一大跳,连忙扶着她大叫起来:“老天,你别吓我!别怕别怕,我立即叫救伤车……”
周围迅速地多了几个围观的行人,众人七嘴八舌地询问着,两三个妇女连忙帮着阮玫扶卓盈到附近的石凳坐下,有人递药油有人递纸巾,有人担心她会抽搐替她按摩着脚跟,也有人替她扇风去汗……
热心人士,原来有很多的。
卓盈只是有点劳累,问题并不严重。在众人嘘寒问暖之际,她看到在她旁边用太阳帽小心地扇着风的是公公,正替她柔柔按摩着脚跟的是婆婆……
他们一脸的忧心,一边不停唠叨着救护车还未到,一边嘱咐阮玫再催促宁聪赶来……
宁聪正在香港岛和客人签订合同,乍一收到阮玫的电话,吓得冷汗直流,立即扑向沙田“仁德”医院……匆匆奔进医院大门,穿过数条走廊,步入妇产科……
然后,他看到他的父母和卓盈,还有阮玫,正围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有说有笑,语谈间,他似乎还听到他们说一起外出吃饭,然后回家去……
他又惊又喜,顿了一顿后,立即大步跨上前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