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虎对她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他在内心里已认定,章亚若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他将想法如实向蒋经国汇报,孰知蒋经国一反崇尚朴素的常态,笑首说:“我看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公署不是缺个整理书报资料的人吗?”
“缘分”二字,向来被世人以不同的姿态书写。章亚若不会知道,她将来会与这个男人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更不会知道,她本该平凡的一生,从此会笼罩上一层悲剧的色彩。这个南昌的姑娘,倘若不是宿命的安排,她应和所有平凡的女子一样,在江南这片温柔的土地上,邂逅一生的至爱,从此相携看星云变幻、日月流转。
世间的事,从来就是得失相伴、福祸相依。她收获了蒋经国的爱情,却也失去了自由快乐。我们向往的“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爱情,就这么发生在章亚若与蒋经国之间。
在公署的资料室,章亚若工作得非常认真。她不但将各种杂乱的书报整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归纳在一起,极大地方便了人们查阅。她谨记初进公署时蒋经国对她说的话:“个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如若与民族的灾难、国家的兴亡比较起来,那是微不足道的。要从个人的不幸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不要迷失你自己。我相信你会在这新的岗位上开始新的生活。”章亚若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与努力,在新搭的舞台上,出演一幕活色生香的人生大戏。
南昌沦陷,昔日的古城满目疮痍。章亚若想起了她平生仰慕的李清照,在国破家亡之际,写出铿锵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今国家危如累卵,她尚要尽一份绵薄之力。章亚若主动请缨,加入到专员公署的救护队行列,帮助人民群众处理空袭等相关事宜。她就像是一朵战时的玫瑰,开在断壁残垣里。
蒋经国对章亚若的好感与日俱增。不仅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容貌,还因为她的才情和一颗柔软的心肠。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从抗战宣传演出现场回来的章亚若,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而是来到公署,继续白天的事务。蒋经国激情指挥的身影还徘徊在她的头脑中,在一股未名热情的驱使下,她唱起了王宝钏的选段。微扬的凤眼宛转着风情,飞天般的手势指明谁寂寞的归宿。窗外的蒋经国怦然心动,她是第一个让他动心的,充满东方神韵的女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蒋经国进入章亚若闺房,她的书桌上,摊着一幅雏鸡觅食的国画,笔迹未干,显然是新作。蒋经国丝毫不掩欣赏,对她说:“那封求职信让我发现你字写得有功力,那夜发现你京剧唱得蛮有韵味,今日又发现你国画画得颇有意境,看来你就像一口蕴藏丰富的矿井,总让我的发掘有新的收获。”
世间万物,原本是死物,没有情感、思想,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因那些动人的故事而丰润,自此生长出血肉骨骼。蒋经国的婚外情纵然对不起蒋方良,但是倘若没有发生这些故事,赣州这片土地,想必不会富有这许多浪漫传奇的色彩。如今,因为有了他们爱情的存在,历经沧海横波,这片土地也有繁花盛开的理由。
在“青干班”学习结束之后,章亚若的工作又发生了调动,在专署秘书室任职。她主要的工作职责就是处理一切和蒋经国工作有关的事务,如大小会议的记录、各类信息资料的收集、下乡体察民情民意等。两人终日朝夕相对,她们的恋情也初露端倪,渐渐浮出水面。
或许,世人多为此不耻。因为这段感情在今天看来,章亚若是当之无愧的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原本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何用这些凄清哀婉的文字来形容她呢?殊不知,感情的世界,是最没有道理可言的。一些感情,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要碰触。因为有了那个人,青春才没有被辜负。
从溪口归来的蒋经国,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不能自拔。“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活在对母亲的无尽悔意之中,蒋方良亦不能安慰他。不知为什么,他的脚步忍不住靠近章亚若,仿佛她身上有一种能量,可以融化掉他心里的坚冰。
相顾无言,没有千行的眼泪,唯有轻轻一声:“嗨,你瘦了。”其实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懂得。蒋经国知道,就够了。在支清路九曲巷的张万顺饭馆内,两个身影倍显寂寥。是的,只是寂寥,而不孤单。因为他们,都能读懂对方的内心。光阴是一条渡不过去的河,其中流淌的,是无法忘记的人和事。经历了世事变迁,他们都已晓得命运的无常,如今再错过,便是一辈子的遗憾。
这个春日的夜,大概也是带着芳香的醉意。
此恨绵绵
都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秘密。所有的真相都会在某一天自然成熟,然后剥落,再大白于天下。尽管蒋经国和章亚若小心翼翼地掩盖他们的感情,但还是被众人发现了蛛丝马迹。其实,爱情怎么能够遮掩得住呢?爱一个人,目光自然随着他的身影流转,他的一举手,一蹙眉,都牵动着无限思绪。所谓的情不自禁,便是如此。蒋经国和章亚若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哪知旁观者早已洞晓玄机。
西伯利亚的冰雪严寒,使蒋经国养成了爱喝酒的性格,每每在餐桌上都是不醉不休。虽都是同仁好友,但身份的悬殊使大家对蒋经国始终充满敬畏,于是也不敢规劝,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而只要有章亚若在的场合,蒋经国就会依言放下酒杯,也从不气恼。这大概就是身为上位者的悲哀吧,身边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历来皇帝都称自己为“寡人”,也算是实至名归。只有章亚若,丝毫不顾忌他“太子”的身份,以东方女性特有的柔情走进了他的内心,安抚着他的孤独与寂寞。
蒋经国有着钢铁般硬汉的一面,那是冰天雪地赋予他的品格。但是他也有着“小园香径独徘徊,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柔情,那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他肆无忌惮地追逐着爱情,尽情畅饮爱情这杯美酒。是的,这只是一段婚外情,但我们是否应该原谅?因为,爱情没有错。
蒋经国的风流韵事,传到了蒋介石的耳朵里。作为父亲,他亦和所有平凡的父亲一样,也对儿子寄予了望子成龙的厚望。他煞费苦心将儿子放到赣南锻炼,希望有朝一日这个长子能够继承大统,延续蒋家王朝的辉煌。哪知蒋经国一边禁嫖,一边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丑事来。红颜祸水,英雄气短,儿子如此耽溺于儿女私情,实在难成大事。更何况,对方还结过婚,有两个孩子。蒋介石受的是私塾教育,他因此认为,章亚若违背了女子的三从四德,不是一个正派的女人。
蒋经国心中还抱有一线生机,他向父亲拒理力争,表示自始至终都是他在主动追求章亚若。然而,终究是血脉相承,蒋家父子虽然风流,却不肯为美人舍下江山。蒋介石的一番话,顿时使蒋经国哑口无言。“你的身份不容许存在感情二字,婚姻得服从政治。况且这婚外的拈花惹草之事,更得服从政治。你要以前程为主。儿女情长,又岂能成其大事?如你能在赣州摆脱那个章姓女子便罢,如还与她明来暗往,我就下令给熊式辉,将你调出赣州!”
人终究不是神,还是有着万般欲念。蒋经国舍不得让出赣南这片他一手打造的天下,也舍不得未来的万里河山。虽然满怀着对章亚若的爱,却也越不过权力这道籓篱。这时候的章亚若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蒋经国陷入两难的尴尬境地。
孩子是上苍最好的恩赐。章亚若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所以更加珍惜这个尚在娘胎的孩子,这也坚定了她一定要让孩子认祖归宗的信念。蒋经国经过一番思忖,决定将章亚若送往桂林待产,他自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方面给章亚若一个交待,另一方面又瞒过了自己的父亲。
蒋经国在饭店为章亚若的桂林之行摆了一桌饯行宴。在座的均是要好的同学、同事,他们对两者的关系早已心知肚明。席间,章亚若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家,这也是变相表示对二者关系的不舍。想必,此时的章亚若应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吧,她的脸色酡红,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幸福笑意。
“多情自古伤离别”。再好的际遇也抵不过恋人之间的甜蜜相对。他的眼泪,灼伤了章亚若的心房。
桂林很美,素有“桂林山水甲天下”之说,但章亚若还是感到万分孤寂。虽然蒋经国不时来探望她,然而,只有短短一天的相聚如何能解了这相思之苦呢?在一个人的夜晚,她只能依靠回忆来度日,想象相处时的美好,然而回忆只有那么多。若幸福有颜色,她的幸福也是苍凉的白色。
那是一个清寒微冽的早春,婴儿的啼哭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1942年正月二十七,章亚若在医院诞下了一对双生子。这不是章亚若第一次做母亲,但这两个孩子的诞生对她来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十六岁,尚处在青涩的年纪。而今,经过了岁月的反复打磨,她已懂得人事的无常与变幻。孩子们不但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代表着章亚若在同蒋经国这条情路上所作的选择。
同样,蒋经国也不是初为人父。但看着这两个流着纯正中国血统的儿子,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亲切地称呼两个孩子为“大毛”、“小毛”,蒋介石也为两个孙儿赐名“孝严”、“孝慈”。
这一时期,蒋经国经常来往桂林看望章亚若,一家人畅享天伦之乐。如若日子能这样继续下去,是否故事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章亚若此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个名份,而不是做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夫人”。只要是女人,就不会愿意和别人一同来分割一个男人的爱情吧。她同蒋经国坚定地说:“我不愿,也不能做你的外室。”此时的她已经请来家庭教师学习外语,准备如果得不到蒋经国肯定的答复,她就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他乡。
蒋经国被章亚若的名份之争搅得焦头烂额,也给他带来了“很不适当的压力”。因为此时的蒋经国正处于事业转型期,他准备将重庆作为活动中心。这个时候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对他的前途产生不利影响。
世人往往称美丽的女子为“红颜”,也常有“红颜祸水”、“红颜薄命”之说。章亚若就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1942年8月的一天,应朋友之邀请,章亚若外出赴宴。孰知一场平常的宴会杀机暗藏,成了她的夺命宴。
次日,章亚若被医生宣告死亡,病历上只有简单的三个字:血中毒。她就像是一支罂粟,绽放着凄清、孤绝的美丽。蒋经国曾为她唱的那曲优美的俄罗斯民谣,仿佛计算到前因后果一般,是她的挽歌吗?
“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只有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歌给我听/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飞走的……”
这个生来就谜一样的女子,死后亦留给世人无数谜团。关于她的死因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说法。有的人说她是被蒋介石秘密处死,有的人说是蒋方良所为,还有的说是蒋经国亲自差人办理,无论是哪种原因,真相已经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无迹可循。只是,我们应当相信爱情,相信它是遗留在世间的美好。
苏轼为悼念亡妻,写下的《江城子·记梦》流传了千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蒋经国在临终之际,嘴里呢喃的,是他深埋在心底四十五年的名字“亚若”,不知这四十五载的岁月里,亚若的魂魄,可否曾入得他的梦来。
然他终是一个刚毅的男子,纵使这爱恋之深,但是从那个深秋的呢喃直到故去,其他人从未听他再吐露有关亚若的只言片语。对于这个女子,蒋经国仍像从前一样,把她归为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