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祖国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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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失落的一代 (14)

除去这些概念化、口号化的赞歌,更实际的冲击也出现了。这场源自美国西海岸的运动,造就出一大批年轻的亿万富翁,他们获取成功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昔日需要几十年完成的金钱与名声的积累,现在几年中就达到了。看看当时的金字招牌马克·安德森,25岁,在Netscape上市的当天,成为亿万富翁。

这股浪潮因为那些从美国归来的中国留学生,而来到了中国。对于20世纪90年代末的中国社会来说,他们是一股清新、锐利而招摇的力量。这是一个信息匮乏的社会,一个等级严格、过分尊重年龄的社会,一个对财富、成功充满生理式饥渴的社会,也是一个自我价值丢失、一切都从外面舶来的社会……

而这些青年人带着美国的资金、技术、理念而归,宣称宽带会让知识与信息像自来水龙头的水一样不断流出,谈话里使用的是VC、IPO、Page view这些像刚印制的钞票一样崭新的词汇,阅读的是《连线》、《快公司》这样的杂志,推崇的是一种人人都可以把脚放在桌子上的平等的公司文化……

很快的,这些人扮演了一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启蒙者角色。80年前的一代人通过引进约翰·杜威、伯特兰·罗素、乔治·萧伯纳,谈论社会主义、文学革命来为中国引入新的思想;而现在他们引进了彼得·德鲁克、迈克尔·波特,用管理学和技术术语来撬动中国的变化。

10年里,网络的泡沫吹大、破灭、又再兴起,资本撤走又到来,一批中国式的年轻亿万富翁也陆续诞生,各种新概念也不断兴起。在这个行业内,时间变成了最速朽的东西,14年前如日中天的马克·安德森,如今像是马克·吐温年代的人物了,比起Facebook,连Google都显得年华老去了。

和10年前一样,中国仍是一个在模仿的国家,跟随着美国的变化亦步亦趋,彼岸有了Youtube,此岸就有了土豆网,Facebook诞生于哈佛校园,北京就有了校内网。但是,再没什么人谈论信息技术的文化与社会意义。瀛海威公司当年矗立在白颐路上的广告牌——“中国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像是关于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的笑谈。

或许再没有激动人心的口号,但真实的变化却迅速发生了。1996年,我第一次拨号上网,耐心地等待着《花花公子》网页的出现;1999年,我参与一家.com公司的建设,非常诧异地发现竟然那么多人喜欢在BBS上留言;2000年,我第一次使用Google搜索;2001年,我开始习惯在新浪网上阅读新闻;2003年前后,我意识到新浪正在获得比电视台与报纸更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伴随着上网人数的增加而继续提升。1997年,中国大约有62万名上网用户;2003年7月,这个数字增加到6800万;而今天,它则超过了2亿……手机、即时通信、iPod,使互联网变得更立体、强大、富有娱乐性。对于城市青年来说,网络就像是空气与水一样,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偏远的小镇,网吧都成了必不可少的娱乐中心,我记得一年前的春节路过长江三峡的巴东县时,整个县城空空荡荡,找不到一家营业的餐厅,但是网吧里却挤满了稚气的面孔。2块钱一小时,15块钱一整夜,你可以在这里聊天、打游戏、看韩剧,那个15英寸的显示器,通往了一个更丰富的世界吗?还是这光秃秃的县城,实在是太匮乏了?

当如此庞大的人口习惯在网络世界获得资讯、购物、调情、交友、游戏、表达主张时,这个国家会变成怎样的新面貌?它变得更自由、开放与丰富了,还是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身经那个匮乏、封闭的年代的人,会欣喜于信息渠道的多元化,你不再仅仅依靠几份报纸、杂志和中央电视台来了解世界和自己的国家,信息的垄断也越来越困难了,一个不知名乡村的一起案件也可能引起全国性的关注;网络给很多人提供了长期饥渴的社区感,家庭的纽带、单位的人际关系已经越来越弱化,但很多人在豆瓣网上对一本书的探讨,在汽车论坛上对一款车的钟爱,却产生了共鸣,分散的人群重又聚集在一起;你甚至可以体验到公共舆论的力量,不知名的普通人借由网络达成共识,并将虚拟的力量转化成实际的行动,他们走上街头,终止高污染的化工项目,与强大的地产商讨价还价……

但是在互联网世界,每有一个厦门那样的事件,就会有一个芙蓉姐姐式的人物出现——她是我们的Julia吗?我们似乎刚刚看到了借由网络生成的公共舆论的进步力量,又同时看到这种力量变得不可节制、低俗化。一种趋势已经展现出来:一方面在网络上聚集的舆论力量没有转化成真正的社会进步,它经常是即兴表演式的,是围绕着媒体象征的短暂炫耀,参与者迅速在喧闹中获得满足,没有兴趣关注其持续性变化,即兴式的介入,不足以塑造真正的社会运动,它是碎片化、单一化的;另一方面,人们放纵自己的情绪,使得公共空间迅速私人化,一场私人争吵、一种个人情绪,就有可能迅速占领整个网络空间,人们加入了一场毫无意义的群体游戏,这个世界迅速地低俗化,越来越浅薄……没人再抱怨信息太少了,而是经常被淹没到信息的烟尘中,并备感焦虑。我们觉得自己的注意力、感受力,都被切割成了彼此不相关的一小段,能够被把握住的,仅仅是瞬间的感官快乐。

我带着浓重的怀疑论来参加Digital-Life-Design的会议。清晨,我沿贝尔街穿过卡尔广场,扫冰车正在修复露天冰场。接着是纽豪斯大街,这座超过700年历史的城市的主要商业街。店铺尚未开张,橱窗里的衣服、玩具,贴满了打折标签,不知是经济危机已经到来,还是传统的打折季节。路人们裹在深色的大衣里,匆匆而过,脸上毫无表情,正如这冷峻的天气。

圣母大教堂并列的洋葱头式的铜制拱顶,也能看到了,刚才,它们一直被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中,仿佛宏伟的教堂的确能通向天国。红色的砖墙、绿色的拱顶、笔直的线条,是15世纪后哥特时代的遗迹。它是这座城市的最高建筑,在内城,不管商业大厦多么具有雄心,也不允许超过这个高度——100米。三天里,它一直是我的路标。

这座城市有很多故事,它曾是僧侣的城市,是啤酒和烤猪肘子的城市,也曾是悲观的预言家和不满的野心家的城市。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是在这里写下了《西方的没落》吧,正好是90年前。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折磨的欧洲在这样悲观的预言中,找到了快感异常的共鸣。也是在这座城市里,落魄却野心勃勃的二流画家希特勒奇迹般地崛起。

一旦你进入会场,所有对历史的感伤与追忆,都消失了。到处是闹哄哄的谈话声,台上的人在说,走廊里的人在说,数码相机的按键与电脑的键盘响个不停。所有人都在谈论自己的设想,所有人都在迅速把场中这一刻上传到自己的博客上,以便和朋友在网络上分享即刻的在场感。

我多少想起了鲍德里亚对美国文化的刻薄评价,“在美国,唯有生产出来的或表现出来的东西才有意义”。他在那本著名的《美国》中写道。在他眼中,欧洲文化是其反面——“而对我们欧洲人来说,唯有可能被思考或被隐藏的东西才有意义”。

倘若,鲍德里亚的判断准确,那么慕尼黑的会场一定是美国主导的。最重要的演讲嘉宾,和弥漫在会议中的气氛,都是美国式的,或者是美国的技术文化式的。人们像Blackberry那样交流,从这个交谈对象到下一个,从这个会场到另一个,不断丢失耐心。

他们分析与表达的速度都特别快,但是大部分时刻,像是同质信息的不断出现。互联网给予我们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变得更公开、更透明,昔日的权威被推翻了,我们和全世界分享知识与情感,并使分散的微薄力量,转化成新的改变世界的力量……这些陈词滥调在杰夫·扎维斯身上得到了最佳体现。

他是个清瘦的老人,脸部和身体都窄窄的,络腮白胡子茬未能增加他的成熟,反而是一种他更要表现自己青春的充当。在他主持的一场论坛上,他跳上跳下,不断提到他刚刚出版的一本书《Google会做什么?》

“昔日条条大路通罗马,现在条条大路通Google”,他在书的第40页写下的这一句话,或许概括了全书要表达的一切。倘若马克思用阶级斗争,熊彼德用企业家精神、格瓦拉用革命来作为切入世界的角度,那么对杰夫·扎维斯来说,Google就是这个新世界的枢纽。政治、经济、社会、新闻,甚至个人身份,都要以此展开重新组织。“如果你不能被搜索到,你就不会被发现。”他在第40页写下的另一句话,似乎为个人身份提供了新的定义。从前,人们需要通过思考来界定自己,而现在则是搜索。

翻阅这本250多页的书,是一次再典型不过的浅阅读。他用说明书的方式写作,每段话、每个句子,再没有任何暧昧的、让人多思一秒的可能。那么多口号式的小标题,你只要读完它们就足够了。他也毫不隐晦自己群体性写作的方法,把内容贴到博客上,然后根据读者们的反馈不断地自我修正。总之,写作不再是孤立的个人行为,而是像对待一种产品,是各方协议的产物。

“我听够了对新技术的歌颂,”一个高大的男子站起来,“你们记得吗,希特勒兴起的时代,也是新技术所代表的大众媒体兴起的岁月,只不过那时是广播、杂志。”这句质疑,像是突然闯入的不和谐音。正是工业革命带来的高潮,传统的宗教、社区结构被拆毁了,人们被孤立成一个个原子,公共精神的消亡,个人独特性的结束,导致了极端主义的广受欢迎,因为人们能在其中放弃独立思考,寻找到归属感。那个时代,世界也因新的交通、通信网络与贸易连接在一起,人们也认定自己了解更多的新知识,比前人所知更多、更广。但是世界大战还是爆发了,希特勒的独裁还是推翻了魏玛共和国的民主政体。这一切都像是对浅薄的乐观主义的一记重击,进步并非不可避免,没有任何东西,不管是意识形态还是一项技术能够给人类提供整体方案。我们那自以为是的自信,经常是建立在无知基础上的。技术经常许诺使个人更强大,但却经常导致个体的更孤立与弱小。

真可惜,我错过了周日夜晚blogger们在著名的霍夫布劳豪斯啤酒馆的聚会。这家紧邻玛丽亚广场的啤酒馆,始建于17世纪,曾是王公贵族们专用之地,直到19世纪才对公众开放。现在,它已是游客必到之所,它以巴伐利亚的欢快乐曲、胸脯饱满的红裙女招待、啤酒还有猪肘子而闻名。

不过,在历史上它最闻名的一刻来自于20世纪20年代初,希特勒经常在此发表演说。这些标榜世界主义的blogger们或许没兴趣重提这一插曲,技术是面向未来的,它没兴趣回望过去……

Julia每天都将自己在达沃斯的照片还有短片,传到她的博客上。她在滑雪,她和杰夫·扎维斯在著名的高空酒吧,看得出她神采飞扬,这是互联网革命的新佐证,正是这种“自下而上”的方式,给她这样的边缘者提供了跻身于最上流社会的机会。这里到处是著名人士,她要拉着他们一个个地合影,再告诉全世界——“I got them”。她因此而著名,并希望继续著名下去。她创办的那家网站叫NOSOCIETY——没有社会,只有她自己。

5年后,我们还会记住Julia吗?这个行业的残酷之处是,你以多么快的方式成功,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互联网上众声喧哗,人人都在表达,但所有的声音又都差不多,它们太容易被彼此替代与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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