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行动的最后一样,白冷裳仅仅对游隼她们说出了她们应当如何善后,自己就又消失在了茫茫丛林之中。今天,更是如此。她跳车终究晚了些,爆炸的冲击波伤及她的五脏六腑,尽管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但是已经伤及内脏,如果不触动根本已是万幸。她让游隼她们回上海,然后背出她们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自己则去琉璃镇千度宾馆,如果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一切后果也只得由她自己承担。不论什么时候,不波及任何人,一切的罪孽留与她自己,这是她的底线。游隼只是为她补足了弹药,也没有多加阻拦。
直到见到黎叔和郭骑云,明台、程锦云与董岩也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自从他们被白冷裳的人强行带下车后,他们就失了神。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火车会在预定时间之前爆炸,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发现了而且救了他们。只有一个结论——也许不是战友,至少不是敌人。黎叔与郭骑云也说不出缘由。两党的决定却是一样的——汇报上级,等待结果。
就像海底的鱼永远看不见空中的鸟一样,在她现身之前,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决定。上级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既不知道她的形貌,也不知道她的住所,能够确定她的身份的,不过是一个代号和一串号码。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本身,只是假的罢了。
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在你面前,可是你却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影。
白冷裳强撑着走了一段路,就感到胸口一阵阵地闷与痛,气也喘不上来。若在她的全盛时期,从火车爆炸地点到琉璃镇用不到半个小时;可是这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白冷裳就知道今天她肯定是过不去了。也许不仅仅是冲击波的作用,更可能是旧病复发。
十四岁那年,她得过心绞痛。虽然被手下医师治好,可是它却成了她的克星。
白冷裳勉强多行几步,身子靠在一棵大树上,执著地立着。她换了弹夹,随时警惕着外面的动静。踩在残枝败叶上发出的声音暴露了有人渐渐走来的事实。以往,她的气息无人能觉,她丝毫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可是今日不行了。她身上的血腥味与血气重得无以复加,稍有些功夫的人亦能察觉出来。她决定背水一战。可是,那人越是近了,她越觉得对方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就像天天见面一般——确实如此。她觉得,来者是阿诚。
确实是阿诚。他在开车将去之时感到身后的树林里有杀气,于是便一路寻来。他感觉不出这是白冷裳,因为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白冷裳的气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将会改变什么。可是白冷裳心如明镜。她知道,今天要么两个人都安全离开;要么,就谁也别想离开——她自信无论自己伤到什么程度,都有解决掉阿诚的能力。她将长发重新披下,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她走到大树的另一侧,轻轻地开了口:“阿诚先生。”
阿诚一愣,几乎没有听出这是白冷裳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向有力,可是如今病痛缠身的她声音飘浮如羽毛,刚刚出口就寂灭在沉沉的风声里。阿诚猛然转回身去,白冷裳清瘦的身体半倚在树上,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色长大衣上,鲜血绽放成一朵朵血红的蔷薇,在夕阳最后的苟延残喘之中显得触目惊心。阿诚这才惊觉,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白冷裳了。可是他对她并不感到陌生。多日以来,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时时入梦,他想靠近却永远不可能,只听见呓语般的呼唤。一觉醒来,大汗淋漓,永远看见明楼已经坐在床边,目光里忧心忡忡,但是明楼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莫非,那个缥缈的影子,竟是她么?
理智很快压过感情,他的声音倒是铿锵有力一如既往:“白主任,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冷裳欲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一切苦痛似曾相识,不用说了,心绞痛复发。她回忆起当时自己应急处理的方法——放血。也许失些气血会有用的。她凄然一笑,猛地将枪口倒转,抵在胸前就是一发。她曾经学过,如果角度位置刚刚好,胸前有一处入射口可以不伤及任何器官动静脉,只是穿过血肉,而且会血流如注。她显然做到了,子弹从后心穿出身体,鲜血涌出,大面积染红了白色的长大衣,那一片可怕的血色立即渲染开来。
白冷裳却忽视了,此时的她,身体极度虚弱,早已不是一个月以前的她了。神智清醒了许多,可是她哪里受得了这重重一击?她双腿一软,便向后缓缓倒了下去。
若是一个月以前的阿诚,他定然要好好想想,自己是救白冷裳,还是不救。因为至少是现在,白冷裳没有体现出任何对他们的作用,甚至可能是最强劲的敌人。即使他下决心去救,他心里也会有微微的挣扎。可是,此时此刻,他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了白冷裳。白冷裳也是一惊,手里的枪下意识地抵上阿诚的腰。
阿诚几乎是将白冷裳半搂在了怀里。——出于什么呢?是想知道白冷裳长发之下的真面目?还是想看看她的面容会不会引起他的某种联想?还是想确认白冷裳真的素不相识?或者只是仅仅出于好奇,想看清白冷裳的容貌?阿诚撩起了白冷裳遮挡在面前的青丝。
苍白的脸颊上孤世的容颜,深邃的眼眸里不染尘世的烟。如果她不是白冷裳,或者说如果她不是现在的她,而只是一个平民之女;如果她的气质里能够少几分凄婉清幽,多几分入骨的妩媚,她就是现在整个上海滩最美貌的女子,最出名的绝世美人。
可是她却是这样一个人,她却选择做这样一个自己。她宁可将自己的风华绝代深深隐藏,而用鲜血与生命换取自己的人生。上海滩里的那些年轻貌美能俗能雅的女子,她们也许可以艳绝一时,却不可避免地永远凋零在滚滚红尘之中。白冷裳却以自己的风骨撑起一个时代的繁华和苍凉,她是美的,但也是不幸的。且不论她究竟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是对是错,至少现在的上海不能少了她——日本人需要她,汪伪政府需要她,那些阴暗、沾满鲜血的事也需要她——她的消失会让整个上海黯然失色——此所谓倾国倾城。
在阿诚碰到她的身体时,他的心底忽然溢满疼痛。白冷裳可以说是冷的,冰冷,她的身体甚至冷得近乎于一具没有体温的尸体——一年四季,她身心的寒意从未褪去过。但是阿诚不知道,她天天都在做什么,她都在怎样以命换命——她从未打算活过三十岁。
阿诚只知道,她没有体温,冰冷如那种不可一世的决绝,所以,她冷得刻骨铭心。
当阿诚明白过来在自己做什么时,他瞬间手足无措。他慌乱地放下那缕青丝,甚至准备好忍受子弹穿过胯骨的疼痛。但是白冷裳却并不在意。阿诚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即使真的知道她的容貌也没有什么用处。子弹穿胸的疼痛她早已习以为常到麻木,她现在所思考的,只是怎么让阿诚将自己送去琉璃镇千度宾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用枪一顶阿诚的腰,就势离开了他的肩。她从来不需要肩膀依靠,因为她爱的和爱她的都必须死——所以她选择一柱擎天。于慌乱之中,阿诚很快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他来不及去想白冷裳为什么要去琉璃镇千度宾馆——那里同样是一个军统的联络据点。
目的地并不遥远。白冷裳靠在车门边,脱去了被血染得如天边残阳般艳红的外套,仍旧警惕得厉害。下车之前,她丝毫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让我的血脏了你的车。”
阿诚一愣,竟忘了回答,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沉沉的眼色与白冷裳消失在宾馆门口的背影。那个背影很快融化在黑夜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仿佛只是阿诚梦里的幻觉而已。
他回头,望向白冷裳坐过的地方。除了斑驳的血迹,只有她忘了带走的白色长大衣。那大衣上的鲜血触目惊心,绽放成一朵朵血红的蔷薇,唯美而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