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川
1
我的幼年大概就是一棵柚子。它种在水边,我一直以为它是我早逝的三叔种的。至少,三叔看着它长出第一片嫩叶。岛上柚子树十分稀罕,除这棵外,这些年我没见到第二棵。于是,铭记在心。
想起柚子和三叔,我就想到老家,老家的庭院,两层的小石屋和院子里三棵硕大的石榴树。老家旁有条水沟,柚子就种在水沟边上。水沟里的水非常清澈,能把所有的东西完好无缺地映照出来。记不起沟里是否有鱼?想必有吧。邻近的老井,就有一条鲤鱼,总躲在一块小石头后面,暴露出它的尾巴。
柚子长着粗大的刺。对于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来说,那刺够吓人的,三叔却不在意。每当柚子熟了,他就上树,轻松地摘下柚子,把它分给树下眨着小眼睛的我们,三叔爱我们。柚子的近旁种着一棵桃树,一旦树上结果,三叔就带我们打桃子。他提起扁担敲打,每次都落下几个,我们来不及捡,掉进水里,水面马上荡出涟漪。
2
我经常趴在平台上朝着老井望,那里总有些妇女和孩子在嬉戏、笑骂,她们像井里的鲤鱼一样使我觉得新鲜。夕阳下山,最后一抹余晖总停在她们身上,其中有母亲和我的身影。
一天凌晨,一阵喧哗将我吵醒。我翻身坐起,透过开着的小格子窗,看见模糊的晨光中一大群人在老井边忙碌着,他们的笑谈声清晰地飘进屋里。祖母说,他们是邻村的,因为缺水,赶几里路到这里挑水,这伙人在太阳出来前全离开了。老井边依然是那些正在打水洗衣的本村妇女。
老井永不干涸。谁这么说的。仅有两米深、一米半见方的一口井,一下提出上百桶水,看上去没减少一滴。怪不得,那些在井台上搓衣的女子仍在嬉笑,追逐,闹成一团。
阳光又照到我了。无论祖母怎么叫喊,我都不愿进屋。进屋就得摇摇篮——摇篮里睡着我年幼的妹妹。
3
夜里常有星星。村里的孩子很早就赶到山腰上的学校,在土场上玩耍。接着,小油灯陆续出现。读夜校的人们上来了,他们全是地道的农民,没上过学,目不识丁。那时,全村都是农民,除了公派来的老师、医生和供销社里的售货员。
老家离学校虽然只有五六十步,我却不常去,祖母不放心。实在哄不住我,她就抱起我提上油灯到学校去。教室里,微弱的光线照亮一张张黝黑而兴奋的脸。很多人只能站在窗外,孩子们只管摔跤。更多的时候没人理会我,我常呆在平台上,看经过院前小道的油灯摇曳。就是那时候,父亲手把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学校放假后,小道就冷清下来。直到一点点的油灯再次出现,在叶丛间闪烁,一切又显得生机盎然。
4
老家的右边有一块常年荒芜的田地,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荒地的野草上追逐白色的菜蝶,从清晨到黄昏。夜间,我们的笑声随着月亮挂上天空。荒地上有块攥紧的拳头般的巨石。我们经常爬上去,滑下来,摔个四脚朝天,但安然无恙。底下的青草,把我们接住,轻轻放下。
我无比敬畏这块巨石。有个黄昏,伙伴们都不见了,我独自爬上巨石,仰躺着遥想空中跟阳光一起消逝的云,不知不觉睡着了。
自那以后,父亲说,石头中有蛇。但我不信,我知道蛇是什么。在我的脑子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和蛇是不相干的。我还会在巨石上睡过去,直到我们离开那里。
5
山上的春天是最美的。那里有许多可口的野果。对于食物匮乏的孩子来说,那些小东西无疑是大自然莫大的馈赠。一到春天,我们就潮水般涌上山,吃到熟透的野果,我们才想念春天真的来了。一簇簇的野果湿润了我们打着补丁的口袋。
但是,一个小孩死了——他一口气吃下半碗红色的小野果,又吃下祖母给他的一碗热腾腾的番薯,两个钟头后,突然没有了气息。
我们惊悸了整整一个春天,再也不敢靠近那些美丽的野果。偶尔看到,也要逃开,像避邪似的。现在到山上走走,看到各种各样的野果,我马上会想到那个孩子和他的故事。
6
我的幼年随着一片白布的张开结束了。这片洁白的布将我以往的欢笑全部遮蔽。三叔去世了。那以后不久,我们就搬了家,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新居建在离森林很近的地方,旁边也有一条水沟穿过。父亲当年在水边种的一排木麻黄,如今已长成大树。每到雨季,小沟里游来了很多鱼,这时,我们的笑声又在水光中荡漾。
我想不起那天的天色怎样,只记得四周很静,谁也不多说一句话。我很害怕,父亲见了,抱着我坐到平台上,他不让我朝屋里看。我没留意父亲的神色,他一定很悲切,他失去了一个年轻的弟弟。我们什么时候坐到平台上的?白天,夜里,好像都不是,应该是傍晚吧。太阳已经下山,整个村子都暗了下来。父亲指给我看庭院外绿油油的菜畦,可我没有看——我什么也看不下去。
三叔去世不久,祖父决定搬家。在搬走简单物什的那天,他将庭院中的石榴、柚子全都砍掉。在那里生活了半辈子,祖父似乎什么也不想留住。
那是一九八○年,离现在整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