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萧峥进入金陵府后,见到了红绸,她的脸有些异样的潮红,眼神却有些涣散,呆呆地坐在吴王居住的行馆中。
见萧峥进来,她忙不迭地起身拜倒,一身大红的衣裳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然后她哭着请萧峥厚葬吴王,称他生前有遗愿,希望他能达成。
萧峥一一用心记下,回过神来时,面前的女子已经捂着胸口倒下,口鼻都溢出血来,显然是早就服了毒……
吴王没有子嗣留下,所以不存在什么安置的问题。当然照他身边人的说法,那是他故意不愿留下任何血脉。
他曾对红绸说过,跟着他这样的人其实并无保障,她若要走,他绝不强留。
在他看来,这世上根本没人会在乎他,他早已习惯,自然也不在意。
萧峥吩咐将红绸厚葬,然后写信给皇帝,说要护送吴王遗体去河南的太室山。
这便是萧峻的遗愿,当日不过对红绸随口一说,她却记得清楚。
这世上还是有人在乎他的,只是他从未发觉。
皇帝陛下对此自然不解,虽然是自己的亲叔叔,可是这是反王头目,没必要为了他长途奔波,即使要去,也不该让摄政王亲自护送。
可是萧峥还是固执己见,护送萧峻上了路。
这位十三皇兄曾在他幼时领着一群兄弟欺负过他许多次,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好感,更别谈什么亲情了,然而从战场上相遇的那刻起,萧峥就知道,这是个值得钦佩的对手。
他大概是他们这辈皇室中活得最为真实的一个人了,想要什么,放弃什么,都是发乎于心,不会躲躲藏藏,也不在乎他人看法。
然而江山基业,容不得颠覆,百姓民生,亦由不得他这样火爆脾气的人来主宰。
到达太室山时,嵩山少林的方丈本要下山来迎,被萧峥好言谢绝,但还是延请了几位高僧随他一同入峻极峰为萧峻的亡灵超度。
其中有位僧人一路昏昏沉沉,像是在瞌睡一般。萧峥不免多瞧了他几眼,竟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直到那位老和尚自己双手合十对他笑道:“阿弥陀佛,摄政王忘了当初相国寺里的那次求签了么。”
萧峥恍然大悟,人生果然处处充满机缘,当日不过一眼,不曾想今后竟还有可能相见。
却不知以后茫茫大千世界,还能否遇上如萧峻这般一生离奇之人。
那老和尚随着几位高僧念完了超度经文,又亲眼见证着萧峻入了土,忽而感慨道:“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我等凡人,难脱八苦,因此坠入轮回地狱中……”
萧峥偏头,微带不解。
老和尚笑着呼一声佛号:“吴王生前早已历经八苦,如今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百年轮回,自有其去处,摄政王不必感怀。”
萧峥忍不住笑了一下:“大师所言甚是,然本王并非是在感怀。”
“哦?那是什么?”
“只是觉得,此处风景独好,吴王长眠此处,必然欢喜,所谓‘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便是这样的意境吧。”
“阿弥陀佛……”老和尚呼了一声佛号,淡笑着垂首,又开始重新念诵超度经文。
旁边有人请示萧峥:“王爷,碑文是不是……不太适合?”
萧峥看了一眼上面“吴王萧峻”四个字,沉思一瞬后道:“将吴王二字抹去,独留‘萧峻’之名即可。”
大丈夫生于世间,何需那些头衔,一个名号足以,至于功过褒贬,自有后人评说。
不过萧峥觉得,以萧峻那般自傲的脾气,怕是骂名再多,他也不会在乎吧……
第 67 章 青青子衿(上)
【楔子】
“混蛋!”
一声暴喝,顾青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凳子,瞅着空荡荡的屋子生闷气。
旁边一个小厮缩着脖子呐呐道:“顾大小姐,您这般生气做什么?又不是公子躲着您,他是被人家绑走的!”
“我骂的就是那些绑他的人!”顾青扭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瞪得老大:“那些人是谁?你说!”
“是……是定襄王。”小厮已经快缩到墙角去了。
早就听公子说她脾气暴躁不好惹,果然!
顾青眯了眯眼,声音阴沉:“好个定襄王,竟然敢掳走我师兄!”
“以前可没见您把他当师兄……”小厮边小心瞄她边小声嘀咕。话音未落,却见顾青人已大步朝外走去。他忙不迭地追上前去:“哎哎哎,公子叫您别去找他了啊!”
他赶忙呼唤,顾青却充耳不闻,背对着他潇洒地挥了一下手便径自朝前走去,身影很快就融入夕阳的余晖中。
【一】
天下有座雄山曰无锋,取无锋可断万物之意。
传闻山上有仙人仙童居住,凡夫俗子只能在半山腰就停住,只有有仙缘的人才能到达山顶。
关于这个传言,顾青的回应是:扯淡!
无锋山她太熟了,从小在那儿长大的。
那所谓的仙人就是她师父,仙童有三--她,师父的女儿夏贞珏,还有一个惹人厌的大师兄文隽。
她很小就听夏贞珏说过,他们的师父以前是个什么侯爷,后来犯了事,就带着自己的女儿逃啊逃的逃到了无锋山上,沿途还收养了两个孤儿,带到了山上教导,于是成为了三个娃娃的师父。
顾青拿这话去问师父,老人家闻言当场大怒,拍着桌子吼:“老夫我哪是逃啊,你们小孩子能不能不要随口胡说啊!”
文隽在旁给他倒了杯茶,笑得风轻云淡:“师父说得是,皇帝无道,您老是归隐不问世事而已。”
于是夏老爷子舒坦了。
顾青却看不惯文隽的样子,笑的跟只狐狸似的,哟哟哟,就你会说话啊?切!
那一年夏贞珏下山历练去了,夏老爷子不放心,就拉着文隽的手说:“弟子之中,你最得我真传,如今珏儿下山我很不放心呐,要不你给我下山盯着她去吧,不然我担心她遇人不淑啊……”
文隽仍旧是淡淡的笑:“哎呀师父您可真是多心了,二师妹那种人才哪会遇人不淑啊?倒是小师妹这样的,看着就让人不放心啊。”
夏老爷子捻着胡子想了想,觉得颇有些道理,自己的女儿还是很有本事的。于是他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顾青。
顾青欲哭无泪,文隽你个混蛋!我是有多差啊?!
然后又过一年,顾青也要下山了,文隽说他要先下山去准备准备,就先下了山。
顾青知道他这些年在下面做起了生意,颇有点富家公子的做派,也不管他,过了足足数月才告别了师父,慢条斯理的下山去跟他会合。
哪知下山到了说好的地方,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只剩下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厮说他被定襄王给绑去了。
【二】
天下纷乱已不是一日两日,北面兴起的梁王大有一统江山之意,所以朝廷此时正在大力招揽人才。
树大招风啊,文隽下山次数最多,学识又是三人中最好的,很快就在商界混出了名堂不说,还将名号传去了京城。
定襄王其实是怀了私心,想要除去皇帝,取而代之,因此直接派人将他绑了去,充作自己的入幕之宾。
文隽其实是习过武的,但是毕竟是半个商人,也不能直接跟官家动手,只好任由他们带着去了京城,临走就跟小厮说了叫顾青别找他。
可是顾青那火爆脾气哪儿容得了被耍!文隽一直欺负她,她还没报仇呢,却抢先被人家给欺负走了!她很不爽,于是立即收拾上路,直奔京城定襄王府。
定襄王正在求贤若渴的时候,一听有人自荐要给他做幕僚,心中十分欢喜,连忙召来见面,却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白衣翩翩,朱唇皓齿,简直明艳的如同女子。
“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顾青施施然行了一礼,笑眯眯的吐出个名字:“文隽。”
“啊?”定襄王懵了:“本王没听错吧?”
“王爷没听错,在下正是文隽,您府上的那个乃是冒充的!”
“什么?”
“不信的话,王爷可以叫他出来与在下对峙。”
“这个……”定襄王摇头叹气:“本王倒是想叫他出来,可是他已经被陛下召进宫了。”
顾青愣住:“什么?”
原来那日庆熙皇帝突然光临定襄王府,劈头就问:“听闻皇弟将名闻天下的名士文隽给招募入府了,怎么,莫非是怀有二心不成?”
定襄王冷汗连连,慌忙之下只好忙道:“陛下误会了,臣弟是为陛下招揽了文隽,正打算送去宫中呢。”
“哦?”皇帝冷笑一声:“那便现在送入宫吧。”
顾青彻底的愤怒了,这都他娘的什么事儿啊!
【三】
虽然错过了,但是顾青却没有离开定襄王府。
她琢磨着文隽多少还是会回来一两次的,到时候干脆劝他逃走好了,跟这群人耗来耗去,着实没意思。
可是等候良久,却仍旧没有等到他的回来。而定襄王却是被她的才华给震住了,大力要求她留下,还许下了不少丰厚条件。
也是直到此时,顾青才知道过去文隽讽刺她的话都是废话,其实她还是很优秀的。然而她并不想要什么虚名利禄,在王府里的每一日都如同煎熬。
某日闲来无聊,她坐在定襄王府的后花园内抚琴,反反复复的就那几个调。
那是一首《子衿》,以前文隽总喜欢没事的弹唱。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唱这种低缓柔和的歌曲十分适合,常常叫她这个对头也时常听着入迷。
而如今,已经很久不曾听见了。也不知道这个混蛋现在在宫里怎么样了……
身后有人走近,她一转头,眼中落入一身明黄的皇袍。微微一怔之后,连忙起身,敛衽下拜:“草民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顾青很不喜欢对着达官贵人三叩九拜,过往在山上也没人教过她这些,可是如今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头顶的人没有做声,半晌,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好似端详一件赏玩的器物,“长得这般标致,是男还是女?”
他的拇指在她下巴上缓缓摩挲着,眼睛居高临下的望来,满是探究和玩味,嘴边的笑容充满邪佞和戾气。
顾青忍住将他手打掉的冲动,往后退了退,摆脱了他手的钳制:“草民是男子。”
“哼哼……”皇帝冷笑,“朕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骗骗其他人可以,要骗朕,还真是困难了。”
“陛下明察,草民真的是男子。”
皇帝笑了一下:“好吧,你说是男子便是男子吧。”
他转身朝跟在身后一脸懊恼的定襄王吩咐道:“皇弟府上的闲杂人等可真是越来越多了,这次定然又是为朕招募而来的幕僚吧?”
定襄王欲哭无泪的点头,“陛下英明。”
“好得很,那就随朕入宫吧。”
【四】
高高的宫墙巍峨耸立,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顾青一身白衣,在御书房前恭恭敬敬跪着,凉风吹过,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殿中的人正在纵情声色,与女子嘻嘻哈哈的玩闹声不断传出,简直侮辱了“御书房”那块匾额。
没多久,有道冷肃的声音隔着殿门冷冷的抛出:“不说出真实姓名就将你碎尸万段,朕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顾青翻了个白眼,心中缓缓想着对策。
定襄王好哄,说她跟文隽重名也信,可是皇帝就难弄了,直接认定她与文隽必然有关系,否则不会贸然冒充他的名讳进入定襄王府。
皇帝残暴她是知道的,顾青完全相信他会把自己碎尸万段。
正在沉思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她跪直身子转头看去,隔着一道宫墙,有人在低声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混蛋!
顾青忽然有些想哭,这歌词此时听来,竟像是她的心声。
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这样断了音信?
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不能主动来?
如今我主动来了,你却又不来相见。
殿门忽然被大力拉开,琴声乍息。
庆熙皇帝龙袍微敞,醉意阑珊地挑眼望来:“如何,可承认你不是文隽了?”
“是……”顾青垂头,湿了眼眶,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草民……文子衿。”
第 68 章 青青子衿(中)
【五】
一个小太监引着顾青顺着高高宫墙一路往前,接连几个转弯后,在一处偏殿前停了下来。
“文公子,这里便是你堂兄的居所啦。”
顾青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公公了。”
“文公子不必客气,这是奴才该做的。”
如今皇帝对这个文子衿可重视着呢,他自然不敢怠慢,又好一番客套才缓缓离去。
顾青在原地顿了顿,举步走近。
刚要伸手去推殿门,忽然有人从里面拉开了殿门,一把将她扯了进去,而后关门落闸,动作一气呵成。
“混蛋!你……”
顾青刚要大骂,就见眼前的人食指掩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近距离凝视才发现彼此都变化了一些。文隽瘦了一些,精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眸若晨星,眼角微挑,含笑看着她的模样跟以前一样欠揍。
顾青外表无所变化,只是为了装扮成男子,特地修饰了容貌,颇有些英武之气。
好一会儿,文隽才压低声音道:“你进宫来做什么?”
因为一手撑在门板上,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两人离得极近,说话时几乎能感到他呼出的气息羽绒般拂过额角。
顾青的脸微微泛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哟,我看你是看上我了吧?否则做什么要一直追着我到宫里来?”
“你……混蛋!谁看上你了?”
“好吧,那就混蛋看上我了可以么?”
“……”
顾青很清楚,论吵架,她是斗不过文隽的,最后的结果无非有二:一是她声嘶力竭而死,二是她憋屈郁闷致死。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忍不住反驳他,这么长时间不见,他就这么耍弄她?哪里像个师兄的样子?!
谁知刚要开口,却听见文隽变了口吻,一瞬间严肃起来:“师妹,我说真的,你立即出宫去!”
【六】
战火纷纷,不日就要烧到都城,文隽叫顾青离开,实在是为她着想。
然而事情并非想的那么容易,那个阴晴不定的皇帝显然不会轻易让她走。他像是逗着老鼠的猫,不轻易将她吞入腹中,反而看着她在自己掌下奋斗煎熬,并且还不时的给予鼓励。
有一次他甚至对顾青说:“子衿,你既然有才,不如去参加科考,只要考中状元,朕就让你做宰相如何?”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顾青对这神经质的皇帝已经无力到了极点。国难当头,他竟然还有心思耍她玩儿!!!
她对做宰相可没兴趣,只对将文隽拐出宫有兴趣,便讨好的笑道:“陛下厚爱,草民感激不尽,但草民只求与堂兄回归乡野,吾等陋才,实在不配久留皇宫,更难当大任。”
皇帝桀桀冷笑:“朕的皇宫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走到顾青跟前,扣住她的下巴,眼中幽光大盛:“子衿啊子衿,看你要在朕面前装到何时?”
顾青大惊,原来他说要自己做宰相,竟是出于对她的怀疑。她皱眉,已经努力的将容貌和声音都伪装的更像男子了,为何他总是坚持她是女子?
他怎么就这么自信?!
顾青心思一转,只好顺着他的话道:“陛下既然这么说了,那草民便叩谢皇恩了,但愿陛下说到做到,若是草民高中状元,便要让草民做宰相。”
皇帝笑的一脸玩味,“好,一定。”
笑笑笑!笑你个头!顾青捏着拳头心中嘀咕,等做了宰相就能出宫,就有机会把文隽也拐出宫了!到时候您老一个人在这儿笑吧!你个混蛋!
【七】
庆熙十九年,文子衿新科高中头名,皇帝金榜题名,册封状元。
同年,直接册封宰相。
文隽得知后半天也没说话,许久,只是长叹一声。
皇帝虽然对她看似重视,然而他实在喜怒无常,加上朝局纷乱,其他官员又岂能容得了她?
宫中举办了盛大的琼林宴,文子衿从一介草民直接晋升为百官之首,一夜之间名号响彻天下。
当晚文隽忽然抱着琴现身,一身雪衣,明眸悠然,乌发随意的系在肩后,撩袖垂眸,替顾青奏了一曲《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熟悉的旋律又一次响起,顾青托着酒盏怔忪。
凝视着静静抚琴的人影,她忽然想起许多过往,与他在山间的岁月,三个孩童一起嬉戏,他却总是对师姐客客气气,唯独对她颐指气使,冷嘲热讽。
后来有一次她忍不住委屈的哭泣,他才无奈的哄她:“笨蛋,二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感念师父收养之恩,自然要多对她好些,你与我一样,彼此随意些又有什么关系?”
她与他一样……
顾青抬起微醺的眸子去仔仔细细的看他,忽然顿悟。
他说的没错,她是看上他了,不然她一直兜兜转转围着他转是为什么呢?
她的的确确是看上他了!
嗯,这混蛋太坏,不能放出去,她就勉为其难,替天下女子收伏了他吧。
顾青托着酒盏看着文隽,笑得大义凛然,觉得自己真是伟大的让人仰望……
她凝视的眼神太过专注,以致于被另一道阴沉的眼神尽收眼底也毫无所觉……
【八】
宰相不是好做的,何况顾青也没有做宰相的兴致。不过即使如此,她的政绩也足以让朝臣们刮目相看了。
文隽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主动请修皇族族谱,既可避开锋芒,也不用到时候被皇帝突来的一些念头给弄的团团转。
顾青自此开始于笔杆子打交道,也是在此时,她开始记录一些东西。
实际上这个习惯以前就有,但是以前记的册子都留在了山上,现在难得有时间空闲下来,自然要将自己历练以来的心得都写进去。
夏老爷子一直都是这般教导他们的。
其实顾青每次都很想看看文隽记载的东西,奈何他藏得跟宝贝似的。
正好是秋老虎的时候,天气闷热的叫人难受。
文隽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好写完一段,一合上册子,就对上他那双黑亮黑亮泛着狡黠光芒的眸子。
“哟,写什么呐?”
“告诉你干嘛?”
“哎呀,师兄看看也不行么?”
“不行!”
“那堂兄看看呢?”
“你算哪门子堂兄?”
“也是啊,那我算你什么人啊?”
顾青一愣,对上他憋笑的脸。
“混蛋!你又耍我!”顾青大怒,拍案而起,对着他好一阵咬牙切齿,而后恶狠狠的道:“你不算我什么人,你就是我的人!”
这下换文隽愣住了。
顾青微眯着双眼幽幽的冒冷光:“怎么?不愿意?”
“噗……哈哈哈……”文隽朗声大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矜持啊。”
“师父他老人家又没教过!”
文隽点头,“说的也是。”他收敛笑容,叹了口气,转身朝外走,“若是你我不在这混乱肮脏的地方,就一切好说了,可惜……”
可惜?顾青张了张嘴,反应过来后又是暴怒:“混蛋!你要是敢拒绝试试?!”
【九】
从顾青这里离开,文隽又回到了宫中,打算继续做他那无所事事的幕僚,然而这次回去,却是一次灾难。
第二日顾青是踉跄着进了宫,皇帝在御书房内,如同初进宫时那般,她跪在门外,却再也听不到那人的琴声。
冷肃的声音再次从一群嬉闹之声中传出,令人几欲作呕:“子衿,回去吧,朕会好好疼爱你堂兄的,你放心便是。”
顾青握紧了拳,咬着下唇一个劲的颤抖。
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让文隽做他的男宠?
殿门又被打开,精致的龙靴停在眼前:“子衿,朕说过,看你要装到何时。差点便要被你给骗了,师兄师妹,说什么堂兄堂弟呢?”
顾青双眼大睁,蓦然抬头看他。原来他早就安插了眼线在自己身边。
“陛下……”顾青声音干涩:“请陛下明示,为何要这般捉弄微臣?”
“捉弄?”皇帝失笑,俯下身看她,“朕只是不甘被骗罢了,子衿,你该知晓,朕对你算是有耐心的了。”
顾青心中一紧,脸色微微泛白。
“朕大可以将你强行充入后宫,但是朕不愿意那么做,朕给你机会,你自己选择,如何?”
混蛋!变态!
顾青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人,他的的确确有病,而且已经病入膏肓。
“陛下请容微臣考虑一二,还请陛下在此期间对文隽礼待。”
“呵呵,这是自然。”皇帝伸手扶起她,笑的志得意满,凑到她耳边低语:“只要你愿意,朕连皇后的位子都可以给你。”
顾青连忙回绝:“陛下不可,皇后淑德,微臣不配……”
“诶~”皇帝阻断了她的话,“贤良淑德的女子朕看腻味了,朕就是喜欢你的与众不同。”
疯了!顾青捏紧了拳,他果然是个疯子!
第 69 章 青青子衿(下)
【十】
皇帝昏庸无道,只顾自己寻欢作乐时,梁王的军队已经到了都城之外。
众臣惶恐不安,皇帝却仍旧继续着他神经兮兮悠哉悠哉的生活。
“有才高八斗的宰相在,你们担心什么?”
听听,他就是这么跟大臣们说的!!!
顾青只有硬着头皮上阵,她在山中什么都学,战术演阵亦有涉及。谁知初次摆阵,对方竟似十分熟悉她的套路,首战失利,百官越发慌乱。
没多久,被困深宫的文隽托人给她捎来了一封信,当中对她容易犯的一些错误和不易察觉到的一些细节做了提点。
顾青照着他说的重新排演战阵,这次果然打了胜仗,足足将梁兵驱退三十里。文隽果然是最了解她的。
梁王已经下令重金悬赏其项上人头,还要灭其九族。顾青对此表示遗憾:在文隽被我拐进窝之前,九族也就我一个了,对不起梁王,让您失望了……
倏然间数月过去,她掐指算了算,下山已经一年多了,竟不知不觉在朝堂上混了这么久,没把文隽给拐走不说,还让他成为了皇帝的男宠。
所幸有这场战争,否则此时她肯定已经被逼着做了选择了。
大雪纷纷落下时,两军对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顾青裹着厚厚的大氅在宫中行走,她已经在计划着是不是该试着将文隽偷弄出宫去了。
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忽然旁边的一道殿门打开了来,下一刻人已被拉入一扇门。
如同第一次在宫中相见,文隽将她抵在门边,微笑着低头看她。
他又瘦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走吧……”脸上笑意尽褪,他重重的叹息:“青青,你走吧,出宫去。”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顾青愣住,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你说叫我走?”
“对,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趟这趟浑水了,国将灭亡,势不可转,你还是趁着此时能走,早早的避开吧。”
顾青咬着下唇瞪他,刚要发飙,文隽忽然低头,将她所有的怒火都堵在了唇间。
他小心的搂着她,印象中从未这般的温柔和专注对待过她。顾青不自觉的反拥住他,触手却是他越发清瘦的脊背,叫人心中酸涩。
然而感慨还没完,唇边的温热忽然一空,下一刻他人已经无力的滑倒下去,双眼紧闭,面无人色。顾青连忙托住他的身子,却难以承受他的重量。
落地的一瞬,他的衣襟被扯开,露出胸膛间大大小小的伤痕,触目惊心,叫人骇然。
眼泪突兀的落下,顾青扯着他的衣领一个劲的咒骂:“混蛋,混蛋……”下一刻却又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浑身都在颤抖……
殿门外有人敲了三下,一个太监的声音细细的传来,“文公子,该走了,待会儿被陛下发现就糟了。”
可能是听见了里面的啜泣声,太监忙推门进来,一见到这场景顿时愣住,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背起文隽就走,“文大人,您快些离开,这里有老奴在,您放心就是。”
“等等!”顾青猛然站起身来,看着昏迷的文隽咬牙切齿:“皇帝对他……做了什么?”
太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摇头道:“文大人误会了,陛下并无龙阳之癖,但时常会拿文公子出气,您也知道陛下脾气阴晴不定,下手便没有轻重,文公子怕您受牵连,又不敢反抗……”
再说下去恐防隔墙有耳,太监不再做声了。
顾青眼中闪过一丝沉痛,缓缓点了点头,拳头握的死紧……
【十一】
城门紧闭,两军对峙,彼此俱是打足精神严阵以待。
一匹骏马迅速驰来,马蹄嘀嗒,力道仿佛要将青石板路踏碎。
到了城门口,士兵上前阻拦,待看清那人从袖间取出令牌,又立即跪倒了下去,“参见宰相大人。”
“开城门。”
“这……两军交战,宰相大人,您还是莫要出城了吧。”
“放肆!本相的事情也是你能管的?”
“是是是,小人知罪,这就给大人开门。”士兵抹了抹冷汗,连忙吩咐去开城门。
苍茫暮色之下,大门缓缓洞开,远处旌旗猎猎,黑压压的一片暗影,隔着护城河盯着此方。
顾青抿了抿唇,脑中又回想起文隽倒地不起的模样,心中恨意骤起,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迅速的飞驰而去。
梁军营帐忽然闯入的人很快就被带到了中军大帐,顾青甩开扣着自己手臂的两个士兵,揉着胳膊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人。
那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模样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清清瘦瘦,着了宽松的袍子,像是个文士,而不是征伐战场的梁王。
顾青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他的膝盖。
据说梁王以前是北都侯之子,因连坐之罪而遭杖笞,膝盖受伤,不能久站,如今看来,确是事实。
“来者何人?”
直到他说话,才显露一丝上位者的威严。顾青沉着的与之对视:“当朝宰相,文子衿。”
“哦?你就是文子衿?”梁王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忽而转头朝屏风后唤了一声:“贞珏,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一道身着戎装的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同样的男子的装束,她身量高挑,又是一身铠甲,可比顾青给人的感觉英气勃发的多了。
然而顾青却没有心情感慨这些,她的双眼睁得老大,一副看到怪物的表情:“师、师姐?”
难怪她刚开始的战阵那么容易被看出破绽,这里竟然有她师姐夏贞珏在。
“原来是你这丫头,我还以为是大师兄呢!”夏贞珏笑着走到她跟前。
顾青觉得她师父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她师姐的名字取的好啊,她是真的很绝啊!居然能混到梁王身边来。
“你怎么做了宰相?又如何来了这里?大师兄呢?”
一连串的问题将顾青的思绪拉了回来,忙不迭的拉住她的手,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干脆还是用了自己的口头禅:“大师兄在皇帝那个混蛋手里,被折磨的浑身是伤,我受不了,一定要救他,师姐,你快帮帮我。”
夏贞珏安抚的拍拍她的手,一副温和娴雅的模样,“青青,女子要温文有礼,怎么能张口闭口的骂人呢?”
说着,她笑眯眯转头看向梁王,“殿下,你说我们要把皇帝那个混蛋怎么办?”
“……”
【尾声】
顾青虽然任宰相不久,但是民生多艰,她很清楚。她将都城兵力布防据实相告,而后与之约法三章:不扰民,不屠城,不戮尽皇室。
前后往返不过几个时辰,顾青连夜回到府中,收拾东西,一切准备停当,入宫偷偷安排文隽出宫一事。
……
不出五日,梁军攻城,来势汹汹。掌握了兵力布防,顾青又不再抵抗,对方自然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日便已攻破城门。
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皇帝站在宫城瞭望台上远望烽火,仍不忘派人去寻文子衿到身边来。
可惜他心心念念的宰相已经带着他的男宠逃出了宫去,再也寻不见了。
这位死后谥号厉帝的末代君主最后引火****于楼头,临死唯一的遗憾便是终究没有看到那人在他面前脱去伪装。
夕阳斜照,冬日将尽。
两匹骏马并肩而行,踏着余晖缓缓远去,隐隐随风传来马上两人的交谈声。
“喂,我们要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混蛋,我说了你肯定又要改主意!”
“那好,我不改,你说。”
“去江南吧。”
“嗯?为何?”
“风景优美啊,听闻你老家是那儿的?”
“我老家,你去干嘛?”
“混蛋啊你!”
“好吧,去吧。”顿了顿,他又道:“你是不是答应了梁王什么?”
“……你还真是聪明,我答应他替他盯着江南各大世家的动静。”
“你不是认真的吧?”
“哈哈,我当然不是认真的,鬼才帮他做那么艰苦的事儿呢!我们到了江南就好好过日子,没事的时候去看看师父就成,有师姐替我们稳住梁王,不会有事的……”
“等等!”
“干嘛?”
“你说这么多,谁答应跟你一起过日子了?”
“……”
“怎么不说话了?”
“混蛋啊你!!!”
“哈哈哈……”
畅快的笑声在风中悠远传扬,二人跨马同行,携手笑谈,身影很快便融入夕阳余晖之中……
※ ※ ※ ※
天下峥嵘出,乱世引风流。
女子,从来都不输于人,所需的只是自我修养与时机。
梁朝前后数百年间是最为传奇的一段时期,如文子衿、夏贞珏、文素这般的奇女子层出不穷。自古男尊女卑,然而历史长河悠然壮阔,又有谁能堪透其中是否有更多惊采绝艳的女子被掩盖以致不见。
文子衿任宰相不过一二载,文治武功斐然,留下的却也只是个名号,更多的人从不知晓她本是女子。
文素却是直接以女子之身出入官场,定天下,再携手萧峥励精图治,直接为后面的崇德盛世拉开了序幕。
其后陆续有女官入仕,或多或少的留下了不逊于男子的政绩美德。
而待崇德皇帝与东德女王之女安平殿下登场,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谋定天下,脚踏山河,终成伟业,才算是将男尊世界里女子不输于人的气势给推到了极致。
当然,那是后话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