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我们沉默良久,静殊再一次离开。
广西给我记忆最深的,只是一条老街和一家古旧的照相馆,它是一个缩影。在那里我逗留良久,看到了一个女人不同时段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眼神一直没变,沉默而洁净。我也因此知道了一个与爱无关的故事。想起了那部老旧的影片《八月照相馆》,有些故事和人始终是沉默的,它发生在你的内心不为人知的深处。有人说,寻常岁月里亦有梅花的消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故事里的女人依然有着不老的容颜。她留在了一个男人的记忆中。
到达龙脊是一个阴天的午后,平安寨有一股潮湿青草般的气息,山就在那儿了。“云龙居”客栈名气没有那么大,但很让人喜欢,宽阔的木栏杆围院,可以从高处眺望七星伴月,龙脊梯田的精华所在了。上三楼参观房间,我又是一喜,有设计精巧的古旧木制阳台,挂着红红的灯笼,千年梯田就在目光之下,床边的雕花窗,有一个小小的窗托,窗外是树,绿影婆娑,像一幅画儿一样出现在眼前。我想起了一句诗:小轩窗,正梳妆。大概就是此情此景了。最惊喜的是连卫生间都有小小的窗口对着梯田,我想象着清晨不开灯淋浴时的情景。标间才五十元,条件好得难以置信。在这里,最好的事是坐在院子或阳台上拿本书发呆。
还是说一说我的晚餐吧。旧木栏杆的院落里,远处是千年梯田。桌边的树上挂着小小的灯笼。山鸡随意地吃米,看家狗趴在地上休息。一碟新鲜山笋炒薰肉腊肉,一碟清炒蕨菜,一碗山菇汤,还奉送一碗油辣子;晒干的壮乡红辣椒切成碎段,用油炒过,简单明亮,回味无穷;三碗米饭一扫而空,再喝一口泡好的未经过处理的粗茶,第一次吃得那么酣畅淋漓。美景佳肴,我都有些醉了。天色已黄昏。邻桌是四位中年男女,从北京来的,沿着湘黔桂线一路走来,只去不热门的地方,能走的时候绝不坐车,自己设计线路,设计院的工程师,中年背包客,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极致吧,云淡风轻。
龙脊的夜不能不提。阳台上灯笼亮了,外面漆黑一片,隐约可以看到梯田的影子,山里灯火明明灭灭,蛙声一片,似乎是梦境。谁知道呢,这是我人生路上一个奇妙的驿站,不需要语言。这一夜雕花窗上叶片的斑驳印在雪白的床单上,如入梦境,今夜无眠。
龙脊的清晨是不容错过的。有一个小细节值得一提,窗外薄雾晨曦,沉睡的梯田还没有完全苏醒,远处有雾,我没有开灯,推开卫生间小小的玻璃窗,一边冲凉一边欣赏高山上的美景,清晨的轻香倏忽而过,身体和感观上的愉悦,那一刻的享受是私密的。
回到客栈吃早餐,又是一份惊喜,照样是木桌边的美景,一碟小馒头,一份油辣椒,一大碗黏稠的稀饭,一个滚烫的红薯,又是一个完美的组合,在龙脊,我总是在用完美这个词。虽然有些矫情,但这一刻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另一个细节不得不提,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不知从哪儿来的,早餐桌上摆着一盒吃了一半的蛋糕,后来才知道是那位妻子过生日,想到在山寨的梯田上过生日,让旁人看着也是感动的。
而这时,我却想起了照片中的慧珊。她在哪里呢?是否过得幸福?
2006年10月广西阳朔、龙脊
慧珊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就让朋友陪着去旧街上寻找那间摄影店,可是那间开了二十年的摄影店搬了位置,慧珊怅然若失,“拍照片换一家不是可以吗?”慧珊摇摇头:“可是真正能拍好的只有他啊。他是能走进你灵魂的男人。”
慧珊从少女时代起就在这家名叫“一片叶子”的摄影店拍照片。当初走进这家不起眼的店面只是因为这个名字的朴素。慧珊那时是透明的皮肤,明净得万里无云,笑起来两眼就成了月牙儿,从不化妆,却有清淡的神韵,她像所有的少女一样自恋,喜欢照相,第一次走进这家相馆,小小的相馆,布置得很别致,灰色墙面,红色棉布沙发,墙上挂着几幅很简洁的照片。里面只有一个人,老板兼摄影师,一个叫郑玮的男人,有温和的笑容。慧珊有点羞涩地说出自己的意图之后,郑玮连连点头,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并对她说:“我给你拍一套黑白的,保证有特点,可以保留很久。”他让慧珊不要化妆,素面,只穿黑白两色的衣服。
几天后,慧珊去取照片,走进去就看到自己那张放大的照片,有些意外,清淡的眼神,好像有水流的声音,却绝对有一种震憾,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倒不是把自己拍得多美,而是那种感觉完全符合她的梦想。那一次后,她只相信郑玮拍的照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一片叶子”照相。
热恋时,恋人过生日前,她想送张照片给他,请郑玮拍。那时的慧珊脸色红润妩媚,喜欢穿红色的长裙,有大大的裙摆,风一吹轻舞飞扬,人面桃花,郑玮望着她笑:“热恋中的女孩,怎么样拍都是美的。”慧珊也笑了,红色的长裙,背后是秋天的落叶,很美很有意境,有温度有质感,效果同样不错。
一年后,男友离开了慧珊,慧珊特别伤心,红润的脸一夜之间苍白得让人心疼,她在男友离开的那个黄昏流着泪来到了“一片叶子”,郑玮正在暗室里洗照片,她进门看着当年热恋时拍的那张照片失声痛哭。郑玮听到,走出来,望着慧珊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这是个沉默的男人,等慧珊安静下来,他对慧珊说:“洗下脸,我给你拍一张照片,这是特殊阶段,记住它,忘掉它,没什么过不去的,你还那么年轻。”慧珊的眼泪又下来了。郑玮想了想走过去取挂在门框上的香蕉递给慧珊,笑着说:“香蕉一定是要挂起来的,这样香蕉以为自己还长在树上,就不会坏了。这是水果心理学。”慧珊吃了一口香蕉,终于笑了。那一天,慧珊记得相馆里的光线,黄昏的夕阳拉得很长,空气是静谧的,有灰尘的气息,那张照片她一直保存着,那是一个女孩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昏黄的光线,但它的确是有纪念价值的。
郑玮就这样成为了慧珊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男人。似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坦白无疑,他是自己生命中随叫随到的男人。永远不会背叛她。
三年后,慧珊结婚了,连结婚照都让郑玮拍。可是先生反对:这么一家小相馆,能拍得好吗?不如去选家大点的吧。慧珊坚持:他能拍好。果然,郑玮的创意让慧珊很满意,他说传统的婚纱照没特点,让他们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去郊外给他们拍一套自然一点的合影取代婚纱照,唯一的不同是他让慧珊戴上了用青草编的花环,真的像一个童话世界的公主,那样别致,那套照片的小样出来,慧珊连声叫好,激动得搂住了先生。绿郁的背景,静水流深,有粉白的花瓣,慧珊戴着青草花环轻轻微笑,先生卷着裤腿回头爱怜地笑,纯蓝的天空蔓延的浮萍,自然大气,所谓天长地久不过如此吧。慧珊把那张照片放大挂在了床头。那一次,郑玮没收她的放大费用。他把照片粗放,用上了栗木色的外框,像一幅油画作品,很怀旧古典,之后很郑重地交到慧珊手里,说:“祝福你,慧珊。”慧珊在那一刻流下了泪,和郑玮认识也有十年了吧,他是可以把自己放心交付给他打理的男人,他总能有办法让她锦上添花,有意外之喜。
“一片叶子”仍然不红不火地在开着,慧珊婚后很久没有照相,只是偶尔路过时会小坐一会儿,同郑玮聊几句,看看他拍的照片。郑玮的店还是老样子,精致怀旧,不露声色,只有了解的人才会喜欢上它。为了节省成本,依然只有他一人,他的相馆依然挂着一张当年他为慧珊照的黑白照片,那一年,慧珊才十七岁。看着会感到时光的流转。
四年后,慧珊的孩子出生了。孩子满月时她抱着孩子去了“一片叶子”,本是给孩子拍的,可是郑玮建议她拍套母子照,说这样应该很独特,还是建议她拍黑白的,黑白的保存时间长,有时光的痕迹,应该是非同一般的。郑玮喜欢拍黑白照片。慧珊有些意外,但很快答应了。孩子那天在郑玮的逗笑下,很安静,慧珊亦是安静的。照片出来,有灰调的情致,慧珊是盘发的,眼里有做了母亲的安定,她离十七岁已很遥远了,但是这样的眼神也是好看的。那张照片被郑玮和慧珊十七岁的照片摆在一起,一个女人最美的岁月都在照片里凝固了。很多年后,慧珊在一盏灯下看到泰戈尔的诗:我是永远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的航程中,必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我。她一下就呆住了。
有了孩子后,慧珊陡然忙了起来,工作的变迁,生活的忙乱,情感的困惑,一桩桩的事都堆起来了。她很少再想到专门去拍照片,偶尔路过时也只是匆匆一过,跟郑玮的联系也淡了起来。这期间,只知道郑玮的生意并不好,他结婚了,夫妻两人经营着小店附带着做一些其他的小生意。
两年后,慧珊的婚姻出现了变故。她离婚了,争取了孩子的抚养权,这一切事办妥,已是三年后她准备去香港的前夕。
临走前,她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慢慢步行去了“一片叶子”,一晃已经十五年过去了,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呢?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在小店前站了很久,看着落地玻璃前挂的两副黑白照发了一会呆,她的感情已千疮百孔,只有这里是安静的停滞的冰凉的。慧珊走进去,郑玮正在冲印室,他出来时,慧珊发现了阳光下他鬓角的一缕白发,他冲着慧珊笑,慧珊却莫明其妙地又落了泪。郑玮的爱人买菜去了,留慧珊吃饭,慧珊答应了。
她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照片发呆想心事,郑玮慢慢地说:“慧珊,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一路走,你是应该得到幸福的女子。留一张照片下来吧,我只能为你做这些。”慧珊想都没想就点了头。依然是不施粉黛地坐在镜头前,那张照片的慧珊三十三岁,眼睛里有忧伤的痕迹,但亦是安静的。那张照片让她突然想自己应该好好的,很多年后还能有这样安静的眼神吗?那是她去香港前留下的照片。他是她的镜子,让她看到自己,就像空气中两颗安静的棋子。同郑玮分别时,慧珊突然说:“能抱一下我吗?”他们在暮色中轻轻相拥,慧珊微笑着离去。水一旦流深,就发不出声音;感情一旦深厚,就显得淡薄。慧珊记得走的时候,有些起风了,空气中有樟木流转的香味。
几年后,慧珊在香港的美资公司已做到了高级主管,她喜欢晚间去安静的寿司店,喝清淡的梅子酒,吃微甜的寿司姜,看窗外深蓝夜空快速移动的云朵。神情越来越淡定安静,只是很少再拍照片。她的肤色保持得很好,看上去比前些年漂亮了许多。这之间,她没回过家乡,再回来时已是五年后。她是回来办移民手续的,准备去加拿大定居。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一片叶子”,那是她心灵的故乡,她想让郑玮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他是目睹她成长的男人,最彻底知道她的男人。可是“一片叶子”已变成了一家美食店,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慧珊一下子有一种恐慌感,这种恐慌让她有失去记忆的感觉。她通过店主辗转知道了郑玮的消息,他盘了店子,正在准备出画册,他只知道郑玮大概的方位。慧珊不知从哪里来的决心,在那个棋盘似的小区里居然找到了郑玮。当她穿一身简单的白裙子出现在郑玮面前,取下墨镜,说了一声:“嗨!”郑玮笑了,她也笑了,他们相视良久,郑玮才笑着说:“要拍照片吗?”慧珊昂着头说:“好啊,我还要拍黑白照啊。”时光仿佛在晚春落花的树阴中穿梭而过,微笑着没有一丝动容。
那一年慧珊即将步入四十岁。后来,她知道郑玮准备把这么多年拍的照片出个图片集。他是个有梦想的男人,名字早想好了:我们从未牵过手。他给她看了一个组合,那是慧珊,从十七岁开始到三十三岁,全部是黑白图片,慧珊一页页地翻看,十六年的岁月就这么在眼前闪过,这是个穿越她生命的男子,他们从未牵手,却那么懂得彼此。
生活依然将继续。慧珊在飞往加拿大的夜航班上,捧着郑玮为她拍的照片,她想,哪一年可以再看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