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省最早成为亿万富翁的煤老板,也是最异想天开的一个,有领导评价他是土老板中的乔布斯。
老于以前是生产队会计,当上村长后,开始搞煤矿。老于他们那地方出的煤品质好,有一种“五号主焦煤”是经煤炭部认定的国宝,是全省最贵的煤。靠着这样无解的优势,即便在煤价最糟糕的年份,老于照样挣钱。
1989年,一直用澳大利亚煤的上海宝钢首次尝试用国产煤,选了一批老于的五号主焦煤和我们家的精品煤。
煤运到宝钢一质检,宝钢发现和澳大利亚煤相比,我省选煤工序粗糙,煤矸石太多,于是责成我们立刻处理。我和老于分别带了一批工人,赶赴上海,蹲在宝钢的煤堆里戴着手套捡煤矸石,那是我和老于头回见面。
除了老于干瘪枯瘦的形象,他说过的两句怪话也让我印象深刻。
老于边捡煤矸石,边对我说:“老五,你觉得受罪不?”
“怎么不受罪,我不信澳大利亚煤就没有矸石,上海人就知道崇洋媚外。”
“老五,再过六十年,你会觉得现在受罪也是一种幸福。”
“于叔,再过六十年,我们都死了吧。”我听得有点缺氧。
“就是么,跟死了比起来,现在受罪的活法也是很幸福的。”
那时候不流行于丹,也没人把幸福当成人生目标,老于把幸福和死亡联系起来的说法,让我觉得既新鲜又神经。
此后十年,我们再没见过面。1999年,我碰巧路过老于的地盘。
老于既是煤老板,又是村支书,平常在村委会办公。靠大山而建的村委会大楼虽然高达九层,但有高度没宽度,楼看着挺瘦窄的,让我想起了老于干瘦的形象。
老于的秘书领着我上了9楼,从电梯一出来,感觉就像进了一个道观,墙上画的都是灵芝、仙鹤、八卦、八仙等图案,所有的屋子都建得像殿一样,门前都挂着牌匾,写着“老律堂”、“玉皇殿”……
秘书领着我走进了门楣上挂着“修真阁”牌匾的殿,告诉我这是老于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迎面立着一个道士的雕像,秘书说这是丘处机道长。
再往深里走,是一条长廊,我冲长廊左右的玻璃一看,发现居然是一条悬空的长廊,原来已经走出了大楼,正向大山走去。秘书告诉我,老于在半山腰挖了个大洞,把洞口和办公楼用长廊连接起来,平时老于就在洞里办公。
办公室修得够另类的,老于本人倒没太多变化,一如十年前一般枯瘦,热情地站在洞口,把我迎进洞。
“于叔,你信道了啊。”我发现与装修奢华的办公大楼相比,洞里倒极为简朴,洞壁挂着几幅像,地下放着几个蒲团。
“信道没用,我修道。”老于说话的节奏似乎比十年前慢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装道行。
洞壁深处挂着一幅裱好的相框,让我感觉眼熟,便问老于是谁。
“我师祖,阎锡山。”
阎锡山是老于的师祖?我问老于,阎锡山修道吗?
老于嘲笑了一番我的本科学历,讽刺我见识太少。老于告诉我,阎老祖到台湾后,就归隐起来潜心习道,最终大成,自成一派。阎老祖在台湾的亲传弟子五年前收老于为关门弟子,因此老于成了阎锡山的徒孙。
对于道教,除了金庸小说里的张三丰、丘处机外,我啥都不懂。于是问了老于一个很低级的问题,修道能干吗?
老于长叹了口气,告诉我,道教是悟道修仙之学,通俗点说,练成了能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这么震撼的概念,我六岁前可能会信,老于都五十大几了,怎么会接受这么劲爆的概念呢。
看我一脸理解吃力的表情,老于问我,知不知道‘三花聚顶’、‘醍醐灌顶’这些成语?
这倒听说过,在香港电影《东成西就》里,三花聚顶是门神功,至于醍醐灌顶,合格的初中生都知道。
老于说这些成语都是道家的,是修成的道家真人证悟到的真实境界,也是长生不老的境界;虽然我们现在是凡人,但只要刻苦修行,肯定是有所成的,先修长生,再修不老。
那天,老于给我讲了很多道理,送了我很多书,还教我如何打坐。虽然我对道教的理论依旧半清不楚,可我坚信,老于一定会先我而死。毕竟挑战自然规律太难了,何况洞里那么潮,待久了想长寿都难。
我不相信老于能成功,但我很崇拜老于的精神,这个瘦老头是煤老板中最早的亿万富豪,他敢于在知天命之年挑战天命,研习生死绝学,绝对是这个星球上很有追求的人物。
2002年,在开省人大会时,我和老于又碰上了。正好有黑龙江的客户托我买五号煤,这种煤只有老于有。带着真诚的目的性,我请老于吃饭。
在饭桌上,老于兴奋地拿出一份《参考消息》让我看,上面刊登了一条新闻,说当时的俄罗斯首富找了一帮莫斯科大学的科学家搞研究,看看是否能找到让人不死的方法,报道还说首富是叶利钦家族的侄女婿。
老于告诉我自己和这个首富联系上了,俄罗斯人对来自中国的长生不老文化很感兴趣,同意和老于不定期交换研究成果。
老于对找到俄罗斯知音很兴奋,他认为自己年岁大了,修道的进度又比较慢,觉得光凭个人力量证悟长生不老的境界,虽然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失败的可能性更大。老于决定暂停修道,先成立一个生命科学基金会,找一些专家来炼丹,争取不断出一些成果,好跟俄罗斯那边对接,也比修道来得直接。
如果说老于自己躲洞里修仙让我很钦佩,那他现在摆出科研的架势炼丹,则让我觉得不靠谱,有点急功近利了。想靠丹药的力量得长生之法,也不是道家提倡的精神啊。在饭桌上,老于提出让我投点钱给基金会。我犹豫了几秒钟,答应投五十万。
老于怒了,五十万?打发假记者都不是这个数,你这个人年纪不大,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有点钱就混吃等死,有啥意思。
我有点惭愧,老于说的没错,我到底是老实等死呢,还是死在追求长生不老的路上,确实大有不同。我问老于,最少得投多少。
老于告诉我,三百万起步,可以终生享受基金会的研究成果,免费服用研制出来的丹药。当然不能保证很快研制出吃了不死的丹药,那是不科学的。老于觉得自己有信心先研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先保证了长寿,等于保证了进一步研制的时间。只要坚持不懈搞下去,迟早会接近研制出长生不死丹药的,老于对此很有信心。
三百万,一听这数,我觉得太多了,不就是吃点中俄共同研制的保健品嘛,又不能保证不被车撞死。于是我找托辞回了老于,老于自然也不打算卖给我五号煤。
为了让老于息怒,我拿出一根极品人参送他。这人参是黑龙江客户花大价钱买的,据说会在地底下乱跑,参农跟着跑了两里地,才挖到这根参。
我讲完人参的故事后,对老于说,于叔,你不是要炼丹吗,这人参绝对是好丹引子。给基金会投钱的事,不要着急,咱的项目周期这么长,怕甚了,我手头宽松些肯定投。
老于不屑地白了我一眼,接过人参。
两年之后,听说老于和他的生命学基金会出成果了,研制出一种名为“益寿丹”的保健丹药。老于是实在人,丝毫没提益寿丹和长生不死有任何关系,我相信如果他敢这么说,估计没人敢吃了。
老于只说益寿丹依古法研制,采诸多珍稀药材之精华,月服一颗延年益寿。当然一颗也不便宜,出厂价六千八。一般人肯定不会吃这么贵的玩意,几个和老于生意来往密切的煤老板自然要捧个人场,成为益寿丹的首批服用者。
怪事发生了,看似一场注定要草草收场的闹剧有了意想不到的剧情。老于的丹药益寿不益寿不清楚,壮阳补肾的功效倒是非常明显,效果好得立竿见影,甚至醉后服用仍可强劲雄起。在亚健康流行,肾虚成风的年代,出现这么一款纯中药补肾利器,自然很受追捧。
开始,我以为是那帮人鬼扯,为老于做广告。后来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老于的益寿丹在煤老板中越传越神,越卖越火,搞得居然要提前两个月预订。莫斯科大学的专家也专程来考察益寿丹,并给予高度评价,还花大价钱买下了俄罗斯代理权。这一下,老于和他的益寿丹彻底被省内的有钱人认可了,甚至在中国顶级保健品市场上也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
省里也开始关注老于了,年年喊经济要转型,煤老板要转型,不能单靠挖煤吃子孙饭,可喊了很多年,苦于没有突破口。突然间发现俄罗斯科学家居然认可老于研发的益寿丹,自然把老于看做是煤老板实现经济结构转型的典范,不仅大力宣传老于搞的生命产业科技含量高,还给了老于很多荣誉。
我记得当时省报曾在两个月内刊登了三次关于生命科学基金会的报道,省里一所大学也聘老于为客座教授,老于和他的保健品愣被炒火了。那年春节,煤老板们送礼都流行送老于的益寿丹,还有几个煤老板给老于的基金会投了钱,起步价早已不是当初的区区三百万。
老于不差钱,也不太好名,在他看来,益寿丹的功效跑偏了,跟自己本来的目的南辕北辙,离最终的成功还差得很远。2005年年底,老于远赴海南买了一千亩地,搞了个超大的生命科学种植基地,估计是想优化益寿丹的原材料问题。
2006年正月初三,老于在村委会办公楼门口被一个邻村农民当胸刺了一匕首,人还没送医院就死了。
农民说老于是大流氓,祸害了他未成年的女儿,他精心打了把一尺多长的匕首,磨了两个月,找老于报了仇。
我不相信老于这么有追求的人,会乱搞未成年少女,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实践嘉靖皇帝为炼丹取经血的典故。可惜人家嘉靖是真命天子,能躲过杀身之祸,老于是农民暴发户,被一尺多长的匕首捅个透心凉。
老于的故事告诉我们,不死只是传说,命运才是真理。不过,我始终觉得老于虽生的平凡,死的尴尬,但他的追求还是很吓人的。
老于死后,老于的儿子接管了煤矿,本想把益寿丹的配方卖给温州人,上头领导不同意,觉得当地好不容易出个品牌,怎么能说卖就卖。老于的儿子不差钱,既然不让卖,干脆把益寿丹给废了。倒是老于在海南的一千亩地算买值了,到了2009年,价格翻了十倍都不止,老于的儿子赚了三十亿。
后话
在煤老板名人堂里,老于是当之无愧的笑柄。在我看来,老于其实代表了煤老板一种可贵的品质,敢想敢干。
时代发展到今天,靠什么?靠的不就是异想天开,变不可能为可能嘛。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老于敢想,更敢做。虽然最后跑偏了,但应该用两分法看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