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赎身
那少女脸上瞬间不见半点血色,连眼泪也好似突然间干了,但她好像是突然间被吓傻了一样,怔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吕书儿也几乎要跳了起来,道:“阁下什么意思?”
朱员外手一指,笑道:“这意思难道还要我明说么?”
他手指处,就是地上那块写着“卖身葬母”的牌子。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谁愿意出钱埋葬女子的母亲,这女子就卖给谁。
吕书儿强忍着怒火,道:“可你帮这位姑娘的母亲下葬,这本是你理所应当的事,现在岂能再要这姑娘跟着你?”
朱员外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立马打断道:“我又没当真打死了她,你连证据都没有,就说我帮她母亲下葬是应该的?”
吕书儿又听他扯回这个问题上,却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好道:“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朱员外又想突然耍赖不成?”
朱员外道:“打伤了人我固然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我是想买这个女人,所以才替她母亲下葬,你懂不懂?”
他接着又道:“然后我会给她一点打伤人的医药费用,不过她现在人已经是我的了,我给她钱,那钱自然还是我的。”
世上还有这种人在,吕书儿不是亲眼所见,真的是不会相信的。
他只觉得这朱员外比强盗山贼还要可恨,还要贪财,但他偏偏就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聪明”的生意人,生意人连替自己省钱都不会,又怎么能想着赚钱?
遇到这种人,吕书儿就是有满腹经论道理,也是讲不过他的,何况他在这地方有十足的财势地位,连这些百姓也都向着他多些。
吕书儿现在激动得拳头攥得很紧,心里不断地在告诉自己冷静,才道:“朱员外一开始不是不要这位姑娘的么?还说道把她赶出城去便是。”
朱员外现在可以说完全不担心什么了,一脸悠闲地吩咐身后的小厮送过来一只大烟斗,抽了两口,才斜着眼睛看吕书儿,道:“我本以为读书人这脑子多半是比没读书的人聪明些,怎么连这种事都这么不开窍?”
他忽然叹了口气,好像真是替吕书儿感到悲哀一样,又忽然笑道:“我要她的人,又没说要她的身子,等把她拉到家里做两天工,然后再把她卖给别人,这样我不是又有了钱赚?”
吕书儿这回真的呆了,终于忍不住道:“你……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真的连畜生都不如!”他提高声音道:“难道乡亲们就没一个敢站出来的?就没有一个人认为朱员外的行为让人无法忍受?”
没有人敢出来。吕书儿眼神恶毒地扫过这些人的脸,谁只要跟他的眼神一对上,都会把头垂下,或者把目光移开。
吕书儿忽然感到很悲伤,他也知道有些人还是想站出来的,但却不敢,最大的可能当然是因为,站出来就意味着是跟朱员外对着干,跟朱员外作对的,只怕这里还没几个。
朱员外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冷声道:“小子,我劝你最好莫要多事,我朱员外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做人不可以太死板了,你要是真的有心帮助这个女人,那你大可拿钱来赎她!”
吕书儿也彻底死心了,现在的局面他已经无力挽回,说到拿钱来赎这卖身女子,吕书儿现在身上可是一个钱都没有。
朱员外看着他,嘴上忽然多了一分笑意,缓缓道:“你们几个,赶快把这女人带回府上去!”
他身旁的小厮应声,就要过去拉地上那女子的手。
那女子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个木头人,木然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眼睛里也毫无生机,仿佛已经是朵枯萎的花,最后能存活的一点时间,只要突然被人拔起,就会马上死去。
吕书儿大怒道:“不许碰她!”那几个小厮就又站住,全都转过头来看着朱员外。
朱员外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书儿盯着这个满脸横肉,满腹利益的人,冷冷道:“她的人我买了!”
朱员外嘴角上笑得更翘,一字一字道:“五十两。”
听到这个数目,群众都不禁响起了一声惊叹。
那女子忽然又扯了扯吕书儿的衣角。
吕书儿蹲下,看着她。
那女子好像终于敢面对他了,但她的表情还是很伤心,谁看了都会怜悯她,除非那人是个木头人。
但她已经受了太大的打击,现在已经连话都不想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吕书儿,缓缓摇了摇头。
吕书儿愿意帮她到这地步,她已经很感动,但听到朱员外开出五十两这笔大价钱,她已经认为吕书儿是绝对也给不起的了。就算给得起,他也是不会给的,为了自己这么一条贱命。
何况就算是花钱安葬个人,都用不了这么多钱。
吕书儿这才第一次算是看清了这女子,虽然她脸上污垢泥土掩盖了面目,但五观端正,若是稍加打扮些,也是个十分秀气的姑娘。
吕书儿对她笑了笑,轻声道:“看到你这么值钱,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就算是一百两,我也会想法子给你凑足,绝不让你落入这种人手里。”
那女子还想拉住他,但他已经站了起来,还向朱员外走了过去。
吕书儿道:“朱员外,我身上当然不会带那么多银子,全身就只有这块玉最值钱,你是生意人,我想你是绝对识货的。”
他所说的玉,当然就是林雪晴送给他当路上的盘缠的。
这块玉本来他连拿来当盘缠都舍不得,现在却被逼得没办法拿了出来,想不到林雪晴送给他的东西,前脚刚送,后脚就花了。
朱员外接过来,拿在手上瞧了半天,一开始还心存疑惑的脸忽然就笑了,堆着笑道:“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果然是出手不凡,玉确实是好玉,不过我也具体说不上这玉能值多少钱,不过你既然有这份心意,就马马虎虎算是五十两了。”他的口气在这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恭顺。
吕书儿看得出,就算这块玉不止五十两,到了朱员外嘴里也会打了折扣的,生意人本就如此。
他心中暗自叹息,却也在为终于让那女子免入朱员外之手而放心。
朱员外笑道:“现在这女人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把她带走。”他现在可以说心里高兴地很,这件事这么下来,收益最大的当然就是他了。
人群早就散了,不久棺材铺的老板领着伙计抬着棺材来装人。
吕书儿和那女子跟在后面,一行人出了城在山上选了块地,将人安葬完毕。事后就是为这里堆砌个坟墓,这件事又得次日那老板再让伙计来弄了。
卖棺材的人,都是一并包办这些善后的事情,而且像城里人人生活那么富裕,这种死人的生意不是天天有,所以老板对待每一次生意都很负责,真正做到让死人安心,让死者家属安心。
事情到了这地步,吕书儿也不用担心那朱员外又有什么变卦之类的了,这点他可以放心。
但他心里还是闷闷地,感觉他这次出行提亲,路上遇到的这些事真是让他有说不出的滋味来,好像世上有很多人和事,都没有他们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心里烦闷,实在不想再跟任何人说话,于是匆匆向那女子告别,转身即走。
谁知那女子已经默默跟在了他后面,头也不敢抬,十足就像是个陪侍的下人。只不过这下人跟主人走在一起,主人穿衣得体,风度翩翩,下人却粗衣鄙服,形态污秽,显得是有那么不搭调。
吕书儿停步,那女子也跟着在他后面停步,头都没敢抬一下。
但她却已经能感觉到吕书儿正在盯着她,盯着不放。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羞,嘴角也露出了几乎已经忘却的微笑。
吕书儿长长叹息一声,道:“我虽然买了你没错,但我并不需要你伺候,你现在还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来跟着我,知道吗?”
那女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吕书儿摇头,又转身,径自离开。
谁知那女子又紧跟了上去。没走得几步,吕书儿一听后面脚步声,又猛地站定,然后身后脚步也跟着站定了。
吕书儿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他,难道他刚才还没讲清楚?
但他稍微地一想,就好像能明白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孤身一人在外,形同乞丐已无分别,又何况在那城里受到这种待遇,只怕是再也不愿踏入半步。
但吕书儿现在心情烦闷,不愿多说,怕一旦说起话来,难免尖酸刻薄,免得惹得那女子不高兴,所以他还是继续往前走,就让那女子先跟着好了。
他虽然脚步没有停,头也没有回,但还是缓缓道:“我现在要回去,如果你一定要跟着我,只怕要走一天的路,因为我急着回去,可不会因为你而耽误行程的,你可想清楚了。”
那女子好像有些意外,道:“公子不是本地人?”
吕书儿以为她是有些害怕了,那样就不会再跟着自己,不禁得意道:“不错。”
身后的女子没有说话,吕书儿知道她是在犹豫了,于是又道:“而且这山路崎岖,一不小心还会迷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夜说不准还会有豺狼虎豹什么的,十分危险!”有没有豺狼虎豹,其实他也不知道,不过这样子说,估计那女子应该就会知难而退了。
那女子浑身一激灵,脚下好似都要软了,颤声道:“我,我会好好跟紧公子的,绝不会走丢……”她这么说,倒让吕书儿的期望适得其反了。
看来她是拿定了主意跟着吕书儿了。
吕书儿不由得苦笑,不再说话了。
但这一路上沉默不语,又让人好不自在。吕书儿本不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纵有心中苦恼,但与其费神去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倒不如找个人聊聊天解解闷的好。
他已经又忍不住道:“路上无聊得很,我们认识也好半天了,我都忘了问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本来他是个很客气的人,说话都会让人觉得他很有礼貌,但现在他这么问也一点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因为他已经没把那女子当外人看了。
那女子低声道:“我,我叫……思……思。”她的声音说得实在很轻,好像说到自己的名字,是件很让人难为情的事情似的。
她的脸其实也已经红了。
对她来说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名字的确是件难为情的事。
只有经常出入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的女人,才会把自己的名字当成招牌一样到处告诉别人,好像生怕别人不认识她这个人。
吕书儿沉吟道:“思……思?嗯……那么你贵姓呢?”
那女子道:“我……跟我娘的姓,姓杨。”
吕书儿脱口问道:“为何不是随你父亲的姓?”他这么漫不经心地问着,却没有回头。
要是他此刻回过头来,就会看到杨思思脸上一闪即逝的痛苦。
她沉默了好久,吕书儿也等待了好久,终不闻回答。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杨思思蹲在地上,埋头痛哭。
刚经历了母亲惨亡,一旦感情受到了波动,或是想起了什么难受的往事,谁都会变得脆弱的。
吕书儿真后悔没有顾及到这一点,赶紧上前扶起她,道:“是我错了,不该问个不停,触及你的伤心事。”
杨思思低着头,但心里已经平复许多,抽噎着道:“我怎,怎能怪……怪公子,何况公……公子本就出于无心。”
吕书儿道:“无心也是错,你就算骂我两句,出出气也行,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杨思思怔了怔,她还从来没见过像吕书儿这种自己找骂的人,不禁觉得好笑,她这一笑,竟又变成了破涕而笑。
她缓缓道:“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我的过去当然不必对公子有所隐瞒,不过公子若是想知道,那么请给我点时间,日后我一定会告诉公子的。”
吕书儿见到她这样,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道:“你就是不想说也没关系的,免得你心里难受……”
杨思思点了点头。吕书儿道:“天已经快黑了,抓紧赶路吧,再晚点就赶不到山上那间破庙了。”
他说的破庙,今天一早才刚刚从那里离开,想不到现在又要回到那里去过夜。
天已经完全黑了,还好有了前一次的经过,吕书儿对山路心里已经知晓,所以外面天刚刚黑得不能视物,他们两人也正好赶到了这间破庙。
破庙还是跟昨天晚上没变,四分透着秋天的晚风吹进来,但里面却早已生起了火堆,不禁照亮了黑暗,也多了一份温暖。
更重要的是,火堆旁边还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