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世界戏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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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再一次刨根究底(4)

“安排”的起码工作是强调、突出重点,而强调的最优办法是对比。“安排”的进一步工作是推进戏剧运动,让行动线向着高潮步步上升(暂时的跌宕应算是曲线上升),并在这个过程中设置种种悬念,让观众感情上的兴趣也飞奔向前。这显然是整个戏剧创作中特别重要也特别艰难的地方,所以贝克分析得特别细致,具有较高的创作指导价值。

如果把我们论到过的这几个戏剧学家放在一起,不难发现,布轮退尔偏重于理论概括,亚却偏重于鉴赏分析,琼斯偏重经验归拢;贝克则偏重于艺术实施。这显然是与他主持戏剧“实习工场”分不开的。太普遍、太抽象的概括他不感兴趣,隔岸观火式的品评又不解决问题,他只是孜孜于那些确实有益于创作实施的带有规律性的技巧研究。

像许多教师一样,贝克没有标新立异的理论意图,行文间多得是别人论文的引证和艺术实例的剖析,层次清晰,有条有理。但是,如果要严格地考究内在的理论质素,则常常有点经不起推敲。

亚却在提到不合传统的“戏剧性”的实例时曾说起过梅特林克《日常生活的悲剧性》一文,贝克在提到外部动作极少的实例时,也曾说起过梅特林克的作品《群盲》。这样,我们就不能不听听这位比利时戏剧家的见解了。

七、梅特林克:日常、静态、内心、神秘

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象征派剧作家。出身于根特市一个公证人家庭,在一所耶稣会办的中学毕业后专攻法律,当过律师。一八八五年获法律博士学位,次年去巴黎参加象征派运动,后来出版过象征主义诗集《温室》。

他一生影响最大的是戏剧创作,著名作品有《玛菱公主》、《佩莱亚斯和梅丽桑德》、《莫娜·瓦娜》、《乔赛儿》、《青鸟》、《圣安东的显灵》等。此外,还写过大量评论。发表于一八九六年的散文集《卑微者的财富》中有一章题为《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是独树一帜的戏剧理论名篇。

梅特林克是一九一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象征主义者认为,在日常生活所感知的各种事物后面隐藏着生活的全部秘密,而人们的内心也能在静寂和朦胧中领悟这种秘密。

出于这么一种见解,梅特林克不赞成戏剧由激烈的意志冲突、由惊人的激变、由显目的行动来组成,而是主张戏剧的平凡化、静止化、内心化、神秘化。

在他看来,生活的一个重大秘密——深沉的悲剧因素在被表现的时候,也大可不必奇异突兀、撕肝裂胆。在平静的凡俗之中求诸朦胧的内心,反而更好。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的悲剧性》的主要思想。

犹如异军突起,梅特林克与前述各派的观点都不相同。

第一,戏剧应该面向平凡的日常生活。

梅特林克认为,险峻的激变和冲突比日常生活更易进入戏剧家的视野,但并不比日常生活真实和深刻。

他说:“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悲剧性,它比巨大的冒险、事件的悲剧性远为真实、远为深刻、远为符合我们真正的存在。”

这是因为,现代人的生活基本上已不是由流血、叫喊和刀光剑影所组成。只有在过去未脱野蛮风习的时代,人们才以凶杀、复仇之类当作生活的基本方式和基本乐趣。硬要把这一切塞给现代人,是因为某些戏剧家“以为能使野蛮人愉悦的行为也会使我们愉悦”。

是不是通过不寻常的格斗和危局,能使生活的底蕴呈现得更清楚一点呢?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梅特林克认为,你如果是要追求正常的、普遍的悲剧性和戏剧性,那就只能借助于正常的、普遍的生活。反常和奇特的生活形态只能展示反常和奇特的意义,但一切深刻的东西都不应是反常和奇特的。所以他说:“生活中真正的悲剧性,这种正常的、深刻的和普遍的悲剧性,只是在人们称之为冒险、痛苦和危险的东西成为过去的那一刻才开始产生的。”

他用诗一般的语言指出:在喧嚣终结之后的一片正常的幸福之中,巨大的不安全倏然而至。时间及其所裹胁的一切的匆匆流逝,比惨剧中的匕首更叫人刺痛。心灵的花蕾在日常生活中时时都可绽开,未必要等待那风狂雨猛的暗夜。

梅特林克特别不满意悲剧作家老是置今日的正常生活于不顾,以极大的热情去描写历史上的暴烈事件。他说:

几乎我们所有的悲剧作家都只盯着过去的生活;可以断言,我们的整个戏剧都犯了时代的错误,戏剧艺术同雕塑一样,落后了许多年,而优秀的绘画和音乐就不是这样,它们善于分辨和再现当今生活更隐蔽、但一样严肃和令人惊奇的特点。它们观察到,当代生活只在装饰外表上失去了某些东西,而在深度上、在深切的意义和精神庄重方面却取得了进展。

一切历史上的暴烈事件,都是与日常生活完全背道而驰的。梅特林克曾拿莎士比亚的《奥瑟罗》和《哈姆雷特》作比较,认为这两个剧本都值得赞叹,但哈姆雷特更接近日常生活。他说:“我赞赏奥瑟罗,但我觉得他不像哈姆雷特那样,过的是崇高庄严的日常生活。哈姆雷特不贸然行动,知道怎么生活。奥瑟罗的嫉妒令人赞叹,但要是认为这样一种激情和别的同样剧烈的激情主宰了我们的时候,我们才是真正地生活,那么这种陈旧的想法难道不是错误的吗?”在他看来,现代剧作家追求奥瑟罗式的剧烈是完全不必要的,不如认真地在日常生活中挖掘。

第二,应该正视“静态戏剧”的存在。

日常生活与不平常的戏剧性事件的区别,就在于平静。反对刻意追求古代野蛮气息甚浓的剧烈,说到底,就是要容许平静成为戏剧的格调,这显然是大胆之论。

梅特林克预计:“或许有人会对我说,静止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认为这种生活很可以入戏:“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不可能写出静态的戏剧。但我觉得这种戏剧是存在的。”他征引戏剧史实,认为“埃斯库罗斯的大部分悲剧是静态的悲剧”,因为在埃斯库罗斯笔下,有的戏剧没有什么激烈情节,有的虽有惊心动魄的场景,但也是以大量的萦回徘徊、内心祈祷等平静场面作为主要剧情的。梅特林克认为,即使在野蛮气息未曾脱尽的古代,优秀悲剧中也是包含着种种静态的。

静态的好处在何处?梅特林克认为这就像一个休憩之中静思默想的人对生活的把握,会比那些被原始激情支配着的莽撞人更深刻一样。总之,现代生活的格调要求平静,戏剧追求深刻意蕴的目的也要求平静。他说:

我们今日不是生活在野蛮时代,激动起来也不再受最基本的情感支配,最基本的情感并不是人身上唯一有吸引力的东西。可以好好看一看休憩中的人。这不再是生活中不同寻常的激烈的时刻,而是生活本身。这里有千百种法则,较之情感的法则更强有力、更值得尊重;不过,这些法则是缓慢地、细密地、默默地起作用的,就像一切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的东西,只能在朦胧和生活的静寂时刻的沉思默想中才看得到和领略得到。

虽然没有激情的巨澜,在平静中却活动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因此,梅特林克所说的平静只是外表上的相对平静。从他的阐述来看,平静,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衬托,一种开发生活底蕴时所需要的氛围。只不过,这种氛围与现实日常生活颇为接近罢了。

第三,戏剧应活跃在心灵的内部。

平静为的是沉思默想,为的是深入心灵。梅特林克认为,现代生活的平静化,实际上也就是更偏向于精神方面。

他说:“今天人们的眼泪是静悄悄地流出的,不被别人看见,近乎是精神上的。”正是对精神的注重,带来对外在激情和可见性动作的漠视。

梅特林克在《内心的美》一文中提出过以内心为中心的美学思想: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美更兼收并蓄,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心灵更容易变美……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抗拒变得完美的心灵的制驭。

美是我们心灵的唯一养料;美到处在寻找我们的心灵。甚至在最卑污的生活里,美也不会饿死。

心灵与心灵之间自然的和原始的关系就是美的关系。美是我们心灵的唯一语言……我们的心灵不懂别的语言。

从这种美学思想出发,梅特林克认为戏剧描写日常生活“关系到要让人看到,在永远活跃的广袤领域中心灵的内部生活”,这是目的所在。他认为,心灵中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心灵本身包含着最根本的生活,等待着剧作家去开掘。

这种心灵戏剧在表现形式上,当然也就与贝克等人所主张的那一套迥然有异了。梅特林克认为,语言比行动更为重要,因为“优美伟大的悲剧的美和庄严并不存在于行动中,而在语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