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最早开始喜好饮茶的大多是文化人。王子渊就是一个应试的文人。写《凡将篇》讲茶药理的司马相如更是汉代的大文学家。在我国文学史上,楚辞、汉赋、唐诗都是光辉的时代。提起汉赋,首推司马相如与扬雄,常并称“扬马”。恰巧,这两位大汉赋家都是我国早期的著名茶人。司马相如曾作《凡将篇》、扬雄作《方言》,一个从药物,一个从文学语言角度,都谈到茶。有人说,著作中谈到茶,不一定饮茶。如果是汉代的北方人谈茶而不懂茶、未见茶、未饮茶尚有可能。这两位大文学家则不然。扬雄和司马相如为皆蜀人,王子渊在成都附近买茶喝,司马相如曾久住成都,焉知不好茶?况且,《凡将篇》讲的是茶作药用,其实,药用、饮用亦无大界限。可以说会喝茶者不一定懂其药理,而知茶之药理者无不会饮茶。司马相如是当时的大文人,常出入于宫廷。有材料表明汉代宫廷可能已用茶。宋人秦醇说他在一位姓李的书生家里发现一篇叫《赵后遗事》的小说,其中记载汉成帝妃赵飞燕的故事。说赵飞燕梦中见成帝,尊命献茶,左右的人说:赵飞燕平生事帝不谨,这样的人献茶不能喝。飞燕梦中大哭,以致惊醒侍者。小说自然不能作信史,《赵后遗事》亦不知何人所作,但人们作小说也总要有些踪影。当时产茶不多,名茶更只能献帝王,这个故事亦可备考。司马相如以名臣事皇帝,怎知不会在宫中喝过茶?况且,又是产茶胜地之人。相如还曾奉天子命出使西南夷,进一步深入到茶的老家,对西南物产及风土、民情皆了解很多。扬雄同样对茶的各种发音都清楚,足见不是人云亦云。所以,历代谈到我国最早的饮茶名家,均列汉之司马、扬雄。晋代张载曾写《登成都楼诗》云:“借问扬子舍,想见长卿庐”,“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区。”故陆羽写《茶经》时亦说,历代饮茶之家,“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其实,从历史文献和汉代考古看,西汉时,贵族饮茶已成时尚,东汉可能更普遍些。东汉名士葛玄曾在宜兴“植茶之圃”,汉王亦曾“课僮艺茶”。所以,到三国之时,宫廷饮茶便更经常了。《三国志·吴书·韦曜传》载:吴主孙皓昏庸,每与大臣宴,竟日不息,不管你会不会喝,都要灌你七大升。韦曜自幼好学,能文,但不善酒,孙皓暗地赐以茶水,用以代酒。
蜀相诸葛亮与茶有何关系史无明载,但吴国宫廷还饮茶,蜀为产茶之地,当更熟悉饮茶。所以,我国西南地区有许多诸葛亮与茶的传说。滇南六大茶山及西双版纳南糯山有许多大茶树,当地百姓相传为孔明南征时所栽,被称为“孔明树。”据傣文记载,早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傣族已会人工栽培茶树,这与诸葛亮南征的时间也大体相当。可见,孔明也是个茶的知己。
饮茶为文人所好,这对茶来说真是在人间找到了最好的知音。如司马相、扬雄、韦曜、孔明之类,以文学家、学问家、政治家的气质来看待茶,喝起来自然别是一种滋味。这就为茶走向文化领域打下了基础。尽管此时茶文化尚未产生,但已露出了好苗头。
以茶养廉
中国茶文化确实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它一开始出现就不同凡响。现在一提起茶文化,有人立即想起明清文人在茶室、山林消闲避世之举,或者清末茶馆里逗蛐蛐的八旗子弟、遗老遗少。其实,茶文化产生之初便是由儒家积极人世的思想开始的。两晋南北朝时,一些有眼光的政治家提出“以茶养廉”,以对抗奢侈之风,便是一个明显的佐证。
我国两汉崇尚节俭,西汉初,皇帝还乘牛车。东汉国家已富,但人际交往和道德标准,仍崇尚孝养、友爱、清节、守正,士人皆以俭朴为美德。东汉人宋弘家无资产,所得租俸分赡九族,时以清行致称。宣秉分田地于贫者,以俸禄收养亲族,而自己无石米之储。王良为官恭俭,妻子不入官舍,司徒吏鲍恢过其家,见王良之妻布衣背柴自田中归。尽管在封建社会中这样的官吏是少数,王公贵族也很奢侈,但整个社会风气仍以清俭为美。汉末与三国虽门阀日显,但尚未尽失两汉之风。故曹操虽有铜雀歌舞,仍要作出点节俭的姿态,“亲耕籍田”,临逝遗言:以时服人殓,墓中不藏珍宝。
两晋南北朝时尚大变,此时门阀制度业已形成,不仅帝王、贵族聚敛成风,一般官吏乃至士人皆以夸豪斗富为美,多效膏粱厚味。晋初三公世胄之家,有所谓石、何、裴、卫、荀、王诸族,都是以奢侈著名。《晋书》卷三十三载,何曾性奢,“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每天的饮费可达一万钱。何曾之子何邵更胜乃父,一天的膳费达二万。任凯看着不服气,一顿饭就化万钱,还说:没什么可吃的,无法下筷子。石崇为巨富,庖膳必穷水陆之珍,以锦为障,以蜡为薪,厕所都要站十几侍女,上一趟厕所就要换一套衣服。贵族子弟,闲的无可奈何,赌博为事,一掷百万为输赢。玩够了又大吃大嚼,乃至“贾竖皆厌粱肉。”东晋南北朝继承了这种风气。南朝梁武帝号称“节俭”,其弟萧弘却奢侈无度。有人告发萧弘藏着武器,梁武帝怕他作乱,亲自去检查,看到库内皆珍宝绮罗,还有三十间储存钱币,共有钱三亿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有识之士提出“养廉”的问题。于是,出现了陆纳、桓温以茶代酒的故事。
《茶经》和《晋书》都曾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东晋时,陆纳任吴兴太守,将军谢安常欲到陆府拜访。陆纳的侄子陆椒见叔叔无所准备,便自作主张准备下一桌十来个人的酒馔。谢安到来,陆纳仅以几盘果品和茶水招待。陆椒怕慢待了贵客,忙命人把早已备下的酒馔搬上来。当侄子的本来想叔叔会夸他会办事,谁知客人走后,陆纳大怒,说:“你不能为我增添什么光彩也就罢了,怎么还这样讲奢侈,玷污我一贯清操绝俗的素业?!”于是当下把侄儿打了四十大板。陆纳,字祖言,《晋书》有传。其父陆玩即以蔑视权贵著称,号称“雅量宏远”,虽登公辅,而交友多布衣。陆纳继承乃父之风,他作吴兴太守时不肯受俸禄,后拜左尚书,朝廷召还,家人问要装几船东西走,陆纳让家奴装点路上吃的粮食即可。及船发,“止有被袱而已,其余并封以还官”。可见,陆纳反对侄子摆酒请客,用茶水招待谢安并非吝啬,亦非清高简慢,而是要表示提倡清操节俭。这在当时崇尚奢侈的情况下很难得。
与陆纳同时还有个桓温也主张以茶代酒。桓温既是个很有政治、军事才干的人,又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物。曾率兵伐蜀,灭成汉,因而威名大振,欲窥视朝廷。不过,在提倡节俭这一点上,也算有眼光。他常以简朴示人,“每宴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他问陆纳能饮多少酒,陆纳说只可饮二升。桓温说:我也不过三升酒,十来块肉罢了。桓温的饮茶也是为表示节俭的。
南北朝时,有的皇帝也以茶表示俭朴。南齐世祖武皇帝,是个比较开明的帝王,他在位十年,朝廷无大的战事,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齐武帝不喜游宴,死前下遗诏,说他死后丧礼要尽量节俭,不要多麻烦百姓,灵位上千万不要以三牲为祭品,只放些干饭、果饼和茶饮便可以。并要“天下贵贱,咸同此制”,想带头提倡简朴的好风气。这在帝王中也算难得。以茶为祭品大约正是从此时开始的。
我们看到,在陆纳、桓温、齐武帝那里,饮茶已不是仅仅为提神、解渴,它开始产生社会功能,成为以茶待客、用以祭祀并表示一种精神、情操的手段。当此之时,饮茶已不完全是以其自然使用价值为人所用,而进入精神领域。茶的“文化功能”开始表现出来。此后,“以茶代酒”,“以茶养廉”,一直成为我国茶人的优良传统。
饮茶风气
饮茶之风与晋代清谈家有很大的关系。
魏晋以来,天下骚乱,文人无以匡世,渐兴清谈之风。到东晋,南朝又偏安一隅,江南的富庶使士人得到暂时的满足,爱声色歌舞,终日流连于青山秀水之间,清谈之风继续发展,以致出现许多清谈家,这些人终日高谈阔论,必有助兴之物,于是多饮宴之风。所以,最初的清谈家多酒徒。竹林七贤之类,如阮籍、刘伶等,皆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好酒之人。后来,清谈之风渐渐发展到一般文人,对这些人来说,整天与酒肉打交道,一来经济条件有限,二来也觉得不雅。况且,能豪饮终日而不醉的毕竟是少数。酒能使人兴奋,但醉了便会举止失措,胡言乱语。而茶,则可竟日长饮而始终清醒,于是清谈家们从好酒转向好茶。所以,后期的清谈家出现许多茶人,以茶助清谈之兴。《世说新语》载:清谈家王濛好饮茶,每有客至必以茶待客,有的士大夫以为苦,每欲往王濛家去便云:“今日有水厄”。把饮茶看作遭受水灾之苦。后来,“水厄”二字便成为南方茶人常用的戏语。粱武帝之子萧正德降魏,魏人元义欲为其设茶,先问:“卿于水厄多少?”是说你能喝多少茶。谁想,萧正德不懂茶,便说:“下官虽生在水乡,却并未遭受过什么水灾之难。”引起周围人一阵大笑。此事见于《洛阳伽蓝记》。当时,魏定都洛阳,为奖励南人归魏,于洛阳城南伊洛二水之滨设归正里,又称“吴人里”。于是,南方的饮茶之风也传到中州之地。有位叫刘镐的人效仿南人饮茶风气,专习茗饮。彭城人王勰对他说:“卿好苍头之厄,是逐臭之夫效颦之妇也”。说他是附庸风雅,东施效颦。《洛阳伽蓝记》说,自此朝贵虽设茗茶而众人皆不复食。可见当时的饮茶之风仍是南方文人的好尚,北朝尚未形成习惯。
今人邓子琴先生著《中国风俗史》,把魏晋清谈之风分为四个时期,认为前两个时期的清谈家多好饮酒,而第三、第四时期的清谈家多以饮茶为助谈的手段,故认为“如王衍之终日清谈,必与水浆有关,中国饮茶之嗜好,亦当盛于此时,而清谈家当尤倡之”。这种推断与我们所看到的文献材料恰好一致。
如果说陆纳、桓温以茶待客是为表示节俭,只不过摆摆样子,而清谈家们终日饮茶则更容易培养出真正的茶人。他们对于茶的好处会体会更多。在清谈家那里,饮茶已经被当作精神现象来对待。
宗教玄学
南北朝时,是各种文化思想交融碰撞的时期。尤其是南朝,自西晋末年社会动乱,许多士族迁移到南方,江南生活优裕,重视文化,黄河文化移植到长江流域,而且有很大发展。中国古代文化极盛时期首推汉唐,而南朝却处于继汉开唐的阶段。无论诗赋、散文、文学理论都很有成就。尤其是玄学相当流行。玄学是魏晋时期一种哲学思潮,主要是以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玄学家大都是所谓名士,所以非常重视门第、容貌仪止,爱好虚无玄远的清谈。这样,儒学、道学、清谈家便往往都与玄学有关,连作诗也有玄诗。玄学家的思想特点一是崇尚清淡高雅;二是喜欢作自由自在的玄想,天上地下,剖析社会自然的深刻道理。这些人还喜欢登台讲演,所讲的人多至千余,或数十百人。终日谈说,会口干舌燥,演讲学问又不比酒会上可以随心所欲,谈吐举止都要恰当,思路还要清楚。解决这些问题,茶又有了大用处。它不仅能提神益思,还能保持人平和的心境,所以玄学家也爱喝茶。茶进一步与文人结交。范文澜先生在考察东晋南朝时期瓷器生产时曾经谈到,早在西晋,文人作赋,茶、酒便与瓷器联系起来。而到东晋南朝近三百年间,士人把饮茶看作一种享受,开始进一步研究茶具,从而进一步推动了越瓷的发展。所以后来陆羽在《茶经》中才能比较邢瓷与越瓷的高下说:“瓷碗,越州上,……或者以邢州处越州之上,殊不然。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陆羽对茶具的分析自然是后来才有的,但在东晋和南朝越瓷因饮茶而被推动起来这却是事实。范老的判断是很对的。
南朝时,古代的神仙家们开始创立道教。道家修行长生不老之术,炼“内丹”,实际就是作气功。茶不仅能使人不眠,而且能升清降浊,疏通经络,所以道人们也爱喝茶。佛教在这时正处于一个与汉文化进一步结合,艰难发展的时期,儒、道、佛经常大论战,可是念佛的人也爱喝茶。各种思想常常争的你死我活,水火不容,但是对茶都不反对。于是,除文人之外,和尚、道士、神仙,都与茶联系起来。南北朝时许多神怪故事中有饮茶的故事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南朝刘敬叔著《异苑》,说剡县陈务妻年轻守寡,房宅下多古墓,陈务妻好饮茶,常以茶祭地下亡魂。一日鬼魂在梦中相谢,次日得钱十万养活自己的三个孩子。《广陵耆老传》记载,晋元帝时有位老太婆在市上卖茶,从早到晚壶中茶也不见少,所得钱皆送乞丐和穷人。后州官以为有伤“风化”,将老太婆捕入狱,夜间老婆婆自窗中带着茶具飞走了,证明她是一个神仙。《释道该说续名僧传》说,南朝法瑶和尚好饮茶,活到九十九岁。《宋录》则云,有人到八公山访昙济道人,道士总是以茶待客。南朝著名的道教思想家、医学家陶弘景曾隐居于江苏句容县之曲山,梁武帝请他下山他不出,武帝每遇国家大事便派人人山请教,号称“山中宰相”。陶弘景就是个爱茶、懂茶的人,他在《杂录》中记载:“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丘丹子、黄山君都是传说中的神仙。从这些记载我们看到,在东晋和南朝之时,饮茶已与和尚、神仙、道士、以及地下的鬼魂都联系起来。茶已进入宗教领域。尽管此时还没有形成后来完整的宗教饮茶仪式和阐明茶的思想原理,但它已经脱离一般作为饮食的物态形式。
总之,汉代文人倡饮茶之举为茶进入文化领域开了个好头。而到南北朝之时,几乎每一个文化、思想领域都与茶套上了交情。在政治家那里,茶是提倡廉洁、对抗贵族奢侈之风的工具;在词赋家那里,它是引发文思以助清兴的手段;在道家看来,它是帮助炼“内丹”,轻身换骨,修成长生不老之体的好办法;在佛家看来,又是禅定人静的必备之物。甚至茶可通“鬼神”,人活着要喝茶,变成鬼也要喝茶,茶用于祭祀,是一种沟通人鬼关系的信息物。这样一来,茶的文化、社会功能已远远超出了它的自然使用功能。尽管还没有形成完整的茶艺和茶道,对这些精神现象也没有系统总结,还不能称之为一门专门的学问,但中国茶文化已见端倪。所以,我们把中国茶文化的发端断在两晋南北朝时期。一般说来,某种文化总是先由有闲阶级创立的。中国饮茶、植茶技术自然首先由民间开始,但形成茶文化却要有必要的文化社会条件。西晋,特别是东晋与南朝,是我国各种思想文化在战国之后又一个大碰撞的时期,南朝经济的发展又为文化发展创造了条件。北方文化多雄浑、粗犷,南方文化多精深、儒雅。茶的个性正适合了南朝的文化特点,加之皆为产茶胜地,又有名山秀水以佐文人雅兴,茶文化在南朝兴起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但是,当此之时,我们还只能说茶走入文化圈,起着文化、社会作用,它本身还没有形成一个正式的学问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