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柳花满店香”时,店中简直就是柳花的世界。柳花本来无所谓香,这里何以用一个“香”字呢?一则“心清闻妙香”,任何草木都有它微妙的香味;二则这个“香”字代表了春之气息,同时又暗暗勾出下文的酒香。这里的“店”,初看不知何店,凭仗下旬始明了是指酒店。实在也唯有酒店中的柳花才会香,不然即使是最雅致的古玩书肆,在情景的协调上,恐怕也还当不起“风吹柳花满店香”这七个字。所以这个“香”字初看似觉突兀,细味却又感到是那么的妥帖。
首句是阒无一人的境界,第二句“吴姬压酒劝客尝”,当垆红粉遇到了酒客,场面上就出现人了,等到“金陵子弟”这批少年一涌而至时,酒店中就更热闹了。别离之际,本来未必有心饮酒,而吴姬一劝,何等有情,加上“金陵子弟”的前来,更觉情长,谁能舍此而去呢?可是偏偏要去,“来相送”三字一折,直是在上面热闹场面上泼了一盆冷水,点出了从来热闹繁华就是冷寂寥落的前奏。李白要离开金陵了。但是,如此热辣辣的诀舍,总不能跨开大步就走吧?于是又转为“欲行不行各尽觞”,欲行的诗人固陶然欲醉,而不行的相送者也各尽觞,情意如此之长,于是落出了“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结句,以含蓄的笔法,悠然无尽地结束了这一首抒情的短歌。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我国的田园诗以晋末陶潜为开山祖,他的诗,对后代影响很大。李白这首田园诗,似也有陶诗那种描写琐事人情,平淡爽直的风格。
李白作此诗时,正在长安供奉翰林。从诗的内容看,诗人是在月夜到长安南面的终南山去造访一位姓斛斯的隐士。首句“暮从碧山下”,“暮”字挑起了第二句的“山月”和第四句的“苍苍”,“下”字挑起了第二句的“随人归”和第三句的“却顾”,“碧”字又逗出第四句的“翠微”。平平常常五个字,却无一字虚设。“山月随人归”,把月写得如此脉脉有情。月尚如此,人而不如月乎?第三句“却顾所来径”,写出诗人对终南山的余情。这里虽未正面写山林暮景,却是情中有景。不正是旖旎山色,使诗人迷恋不已吗?第四句又是正面描写。“翠微”指青翠掩映的山林幽深处。“苍苍”两字起加倍渲染的作用。“横”有笼罩意。此句描绘出暮色苍苍中的山林美景。这四句,用笔简炼而神色俱佳。
诗人漫步山径,大概遇到了斛斯山人,于是“相携及田家”,“相携”,显出情谊的密切。“童稚开荆扉”,连孩子们也开柴门来迎客了。进门后,“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写出了田家庭园的恬静,流露出诗人的称羡之情。“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得所憩”不仅是赞美山人的庭园居室,显然也为遇知己而高兴。因而欢言笑谈,美酒共挥。一个“挥”字写出了李白畅怀豪饮的神情。酒醉情浓,放声长歌,直唱到天河群星疏落,籁寂更深。“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句中青松与青天,仍处处绾带上文的一片苍翠。至于河星既稀,月色自淡,这就不在话下了。最后,从美酒共挥,转到“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写出酒后的风味,陶陶然把人世的机巧之心,一扫而空,显得淡泊而恬远。
这首诗以田家、饮酒为题材,很显然是受陶潜诗的影响,然而两者诗风又有不同之处。陶潜的写景,虽未曾无情,却显得平淡恬静,如“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之类,既不染色,而口气又那么温缓舒徐。而李白就着意渲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绿竹人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不仅色彩鲜明,而且神情飞扬,口气中也带有清俊之味。在李白的一些饮酒诗中,豪情狂气喷薄涌泄,溢于纸上,而此诗似已大为掩抑收敛了。“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可是一比起陶诗,意味还是有差别的。陶潜的“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过门辄相呼,有酒斟酌之”,“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一觞虽自进,杯尽壶自倾”之类,称心而出,信口而道,淡淡然无可无不可的那种意味,就使人觉得李白挥酒长歌仍有一股英气,与陶潜异趣。因而,从李白此诗既可以看到陶诗的影响,又可以看到两位诗人风格的不同。
把酒问月
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把酒问月》这诗题就是作者绝妙的自我造象,那飘逸浪漫的风神唯谪仙人方能有之。题下原注:“故人贾淳令予问之”,彼不自问而令予问之,一种风流自赏之意溢于言表。
悠悠万世,明月的存在对于人间是一个魅人的宇宙之谜。“青天有月来几时”的劈头一问,对那无限时空里的奇迹,大有神往与迷惑交驰之感。问句先出,继而具体写其人神往的情态。这情态从把酒“停杯”的动作见出。它使人感到那突如其来的一问分明带有几分醉意,从而倍有诗味。二句语序倒装,以一问摄起全篇,极富气势感。开篇从手持杯酒仰天问月写起,以下大抵两句换境换意,尽情咏月抒怀。
明月高高挂在天上,会使人生出“人攀明月不可得”的感慨;然而当你无意于追攀时,她许会万里相随,依依不舍。两句一冷一热,亦远亦近,若离若即,道是无情却有情。写出明月于人既可亲又神秘的奇妙感,人格化手法的运用维妙维肖。回文式句法颇具唱叹之致。紧接二句对月色作描绘:皎皎月轮如明镜飞升,下照宫阙,云翳(“绿烟”)散尽,清光焕发。以“飞镜”作譬,以“丹阙”陪衬俱好,而“绿烟灭尽”四字尤有点染之功。试想,一轮圆月初为云遮,然后揭开纱罩般露出娇面,该是何等光彩照人!月色之美被形容得如可揽接。不意下文又以一问将月的形象推远:“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月出东海而消逝于西天,踪迹实难测知,偏能月月循环不已。“但见”“宁知”的呼应足传诗人的惊奇,他从而浮想联翩,究及那难以稽考的有关月亮的神话传说:月中白兔年复一年不辞辛劳地捣药,为的什么?碧海青天夜夜独处的嫦娥,该是多么寂寞?语中对神物、仙女深怀同情,其间流露出诗人自己孤苦的情怀。这面对宇宙的遐想又引起一番人生哲理探求,从而感慨系之。今月古月实为一个,而今人古人则不断更迭。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亦意味“古人不见今时月”;说“今月曾经照古人”,亦意味“古月依然照今人”。故二句造语备极重复、错综、回环之美,且有互文之妙。古人今人何止恒河沙数,只如逝水,然而他们见到的明月则亘古如斯。后二句在前二句基础上进一步把明月长在而人生短暂之意渲染得淋漓尽致。前二句分说,后二句总括,诗情哲理并茂,读来意味深长,回肠荡气。最后二句则结穴到及时行乐的主意上来。曹操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处略用其字面,流露出同一种人生感喟。末句“月光长照金樽里”,形象鲜明独特。从无常求“常”,意味隽永。至此,诗情海阔天空地驰骋一番后,又回到诗人手持的酒杯上来,完成了一个美的巡礼,使读者从这一形象回旋中获得极深的诗意感受。
全诗从酒写到月,从月归到酒;从空间感受写到时间感受。其中将人与月反反复复加以对照,又穿插以景物描绘与神话传说,塑造了一个崇高、永恒、美好而又神秘的月的形象,于中也显露着一个孤高出尘的诗人自我。虽然意绪多端,随兴挥洒,但潜气内转,脉络贯通,极回环错综之致、浑成自然之妙;加之四句转韵,平仄互换,抑扬顿挫,更觉一气呵成,有宫商之声,可谓音情理趣俱好,故“于古今为创调”(王夫之《唐诗评选》)。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
李白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是李白的一组纪游诗。它由三首五言绝句组成。三首均可独立成章,其中第三首,更是具有独特构思的抒情绝唱。
此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是年春,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行至巫山,幸遇大赦放还。九死一生,喜出望外,立即“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赶忙返至江夏。李白获得自由以后,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返至江夏呢?“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江夏赠韦南陵冰》),原来他又对朝廷产生了幻想,希望朝廷还能用他。但是他在江夏活动了一个时期,毫无结果,幻想又落空了,只好离开江夏,出游湘中。在岳州遇到族叔李晔,时由刑部侍郎贬官岭南。他们此次同游洞庭,其心情是可以想见的。李白才华横溢,素有远大抱负,而朝政昏暗,使他一生蹭蹬不遇,因而早就发出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感叹,而今到了晚年,九死一生之余,又遭幻想破灭,竟至无路可走,数十年愤懑,便一齐涌上心头。因此当两人碧波泛舟,开怀畅饮之际,举眼望去,兀立在洞庭湖中的君山,挡住湘水不能一泻千里直奔长江大海,就好像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障碍,破坏了他的远大前程。于是,发出了“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的奇想。他要铲去君山,表面上是为了让浩浩荡荡的湘水毫无阻拦地向前奔流,实际上这是抒发他心中的愤懑不平之气。他多么希望铲除世间的不平,让自己和一切怀才抱艺之士有一条平坦的大道可走啊!然而,这毕竟是浪漫主义的奇思幻想。君山是铲不平的,世路仍然是崎岖难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还是尽情地喝酒吧!诗人醉了,从醉眼里看洞庭湖中的碧波,好像洞庭湖水都变成了酒,而那君山上的红叶不就是洞庭之秋的绯红的醉颜吗?于是又发出了浪漫主义的奇想:“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两句诗,既是自然景色的绝妙的写照,又是诗人思想感情的曲折的流露,流露出他也希望像洞庭湖的秋天一样,用洞庭湖水似的无穷尽的酒来尽情一醉,借以冲去积压在心头的愁闷。这首诗,前后两种奇想,表面上似乎各自独立,实际上却有着内在联系,联系它们的纽带就是诗人壮志未酬的千古愁、万古愤。酒和诗都是诗人借以抒愤懑、豁胸襟的手段。只有处在这种心情下的李白,才能产生这样奇特的想象;也只有这样奇特的想象,才能充分表达此时此际李白的心情。
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佛教中有所谓“立一义”,随即“破一义”,“破”后又“立”,“立”后又“破”,最后得到究竟辨析方法。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先讲一番道理,经驳斥后又建立新的理论,再驳再建,最后得到正确的结论。关于这样的论证,一般总有双方,相互“破”、“立”。可是李白这首诗,就只一个人,以独白的形式,自立自破,自破自立,诗情波澜起伏而又纯乎天籁,所以一直为后人传诵。
诗人上场时,背景是花问,道具是一壶酒,登场角色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动作是独酌,加上“无相亲”三个字,场面单调得很。于是诗人忽发奇想,把天边的明月,和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拉了过来,连自己在内,化成了三个人,举杯共酌,冷清清的场面,就热闹起来了。这是“立”。
可是,尽管诗人那样盛情,“举杯邀明月”,明月毕竟是“不解饮”的。至于那影子呢?虽则如陶潜所谓“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影答形》),但毕竟影子也不会喝酒;那么又该怎么办呢?姑且暂将明月和身影作伴,在这春暖花开之时(“春”逆挽上文“花”字),及时行乐吧!“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陶潜饮酒诗序中语)这四句又把月和影之情,说得虚无不可测,推翻了前案,这是“破”。
其时诗人已经渐入醉乡了,酒兴一发,既歌且舞。歌时月色徘徊,依依不去,好像在倾听佳音;舞时自己的身影,在月光之下,也转动零乱,似与自己共舞。醒时相互欢欣,直到酩酊大醉,躺在床上时,月光与身影,才无可奈何地分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四句又把月光和身影,写得对自己一往情深。这又是“立”。
最后二句,诗人真诚地和“月”、“影”相约:“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然而“月”和“影”毕竟还是无情之物,把无情之物,结为交游,主要还是在于自己的有情,“永结无情游”句中的“无情”是破,“永结”和“游”是立,又破又立,构成了最后的结论。
题目是“月下独酌”,诗人运用丰富的想象,表现出一种由独而不独,由不独而独,再由独而不独的复杂情感。表面看来,诗人真能自得其乐,可是背面却有无限的凄凉。诗人曾有一首《春日醉起言志》的诗:“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试看其中“一鸟”、“自倾”、“待明月”等字眼,可见诗人是怎样的孤独了。孤独到了邀月与影那还不算,甚至于以后的岁月,也休想找到共饮之人,所以只能与月光身影永远结游,并且相约在那邈远的上天仙境再见。结尾两句,点尽了诗人的踽踽凉凉之感。
山中与幽人对酌
李白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李白饮酒诗特多兴致淋漓之作。此诗开篇就写当筵情景。“山中”,对李白来说,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的;盛开的“山花”更增添了环境的幽美,而且眼前不是“独酌无相亲”,而是“两人对酌”,对酌者又是意气相投的“幽人”(隐居的高士)。此情此境,事事称心如意,于是乎“一杯一杯复一杯”地开怀畅饮了。次句接连重复三次“一杯”,不但极写饮酒之多,而且极写快意之至。读者仿佛看到那痛饮狂歌的情景,听到“将进酒,君莫停”(《将进酒》)那样兴高采烈的劝酒的声音。由于贪杯,诗人许是酩酊大醉了,玉山将崩,于是打发朋友先走。“我醉欲眠卿且去”,话很直率,却活画出饮者酒酣耳热的情态,也表现出对酌的双方是“忘形到尔汝”的知交。尽管颓然醉倒,诗人还余兴未尽,还不忘招呼朋友“明朝有意抱琴来”呢。此诗表现了一种超凡脱俗的狂士与“幽人”间的感情,诗中那种随心所欲、恣情纵饮的神情,挥之即去、招则须来的声口,不拘礼节、自由随便的态度,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个高度个性化的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