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言二拍精编(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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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甄监生浪吞秘药春花婢误泄风情(1)

诗云:

自古成仙必有缘,仙缘不到总徒然。

世问多少痴心者,日对丹炉取药煎。

话说昔日有一个老翁,极好奉道,见有方外人经过,必厚加礼待,不敢怠慢。一日,有个双髽髻的道人特来访他,身上甚是蓝褛不像,却神色丰满和畅。老翁疑是异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饮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与他,并无厌倦。道人来去了几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旁批:也自难得道人一日对老翁道:“贫道叨扰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无弃嫌。贫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寻几味野蔬,多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有多少远近,老汉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处,原无多远。若随着贫道走去,顷刻就到。眉批:语有深意。”老翁道:“这等,必定要奉拜则个。”

当下道人在前,老翁在后,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转入山路里来。境界清幽,林木茂盛。

迤过了几个山岭,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道人用手指道:“此间已是山居了。”不数步,走到面前,道人开了门,拉了老翁一同进去。老翁看那里面光景时:

虽无华屋朱门气,却有琪花瑶草香。

道人请老翁在中间堂屋里坐下,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走出来道:“小蔬已具,老丈且消停坐一会,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相陪闲话则个。”老翁喜的是道友,一发欢喜道:

“师父自尊便,老汉自当坐等。”道人一径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着,等候多时,不见道人回来,老翁有些不耐烦,起来前后走看。此时肚里也有些饥了,想寻些甚么东西吃吃,料道厨房中必有,打从傍门走到厨房中来。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止有些椰瓢棘匕之类。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用笠篷盖着。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盆清水,内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毛多挦干净了的。老翁心里道:“怪道他酒肉不戒,还吃狗肉哩!”再揭开这一缸来看,这一惊更不小。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手足多完全的,只是没气。老翁心里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没个人影的所在,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狗也罢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吉。眉批:着眼。”欲待走了去,又不认得来时的路,只得且耐着。

正疑惑间,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多是些庞眉皓发之辈,共有三四个。进草堂中与老翁相见,叙礼坐定。老翁心里怀着鬼胎,看他们怎么样。只见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间是贫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无以为答。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请列位过来,陪着同享,聊表寸心。”道人说罢,走进里面,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摆在卓上,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尝些少则个。”老翁看着卓上摆的二物,就是水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一个小孩子。众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处得此二奇物?”尽打点动手。先向老翁推逊,老翁慌了道:“老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况人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是饿死也不敢吃。”众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强。”拱一拱手道:“恕无礼了。”四五人攒做一堆,将两件物事吃个罄尽。盆中溅着几点残汁,也把来干净了。老翁呆着脸,不敢开言,只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枉了下顾这一番。乏物相款,肚里饥了怎好?”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递与老翁,道:“此是家制的糕,尽可充饥,请吃一块。”老翁看见是糕,肚里本等又是饿了,只得取来吞嚼。略觉有些涩味,正是饿得荒时,也管不得好歹了。

才吃下去,便觉精神抖擞起来。想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趁肚里不饿了,走回去罢。”来与道人作别,道人也不再留,但说道:“可惜了此会,有慢老丈,反觉不安。

贫道原自送老丈回去。”与众道流同出了门。众道流叫声多谢,各自散去。

道人送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晓得老翁已认得路,不别而去。老翁独自走了家来,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识,眼见得吃狗肉、吃人肉惯的,是一伙方外采生灵割做歹事的强盗,也不见得。

过了两日,那个双髽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对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道:“见了异样食品,至今心里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无缘也。贫道历劫修来,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至山中,同众道侣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长生不老。岂知老丈仙缘尚薄,不得一尝!”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儿,岂是仙味?”道人道:“此是万年灵药,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

如小犬者,乃万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岁。如小儿者,乃万年人参成形,食之可活万岁。皆不宜犯烟火,只可生吃。

若不然,吾辈皆是人类,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无骸骨吐弃乎?”老翁才想着前日吃的光景,果然是大家生啖,不见骨头吐出来,方信其言是真,懊悔道:“老汉前日直如此蒙懂,师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缘分。

没有此缘,岂可泄漏天机?今事已过了,方可说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错过了仙缘,悔之何及!师父而今还有时,再把一个来老汉吃吃。”道人笑道:“此等灵根,寻常岂能再遇?老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也曾吃过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无疫,寿过百岁了。”老翁道:“甚么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非贫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说罢而去,已后再不来了。

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余岁,无疾而终。

可见神仙自有缘分。仙药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为无缘,兀自不得到口。却有一等痴心的人,听了方士之言,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一发不可复救。古人有言:“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后,不知多少聪明的人被此坏了性命。臣子也罢,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这迷而不悟,却是为何?只因制造之药,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身心宁静,一毫嗜欲俱无眉批:只此是丹头,所以服了此药,身中水火自能匀炼,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今世制药之人,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意思先错了眉批:透极世人之弊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个败了。朱文公有《感遇》诗云:

飘摇学仙侣,遗世在云山。

盗启元命秘,窃当生死关。

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

但恐逆天理,偷生讵能安眉批:果能偷得生来,不必如此讲道学。?

看了文公此诗,也道仙药是有的,只是就做得来,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愿学他。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蛮做蛮吃。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

落得活活弄杀了。而今说一个人,信着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

欲作神仙,先去嗜欲。

愚者贪淫,惟日不足。

借力药饵,取欢枕褥。

一朝药败,金石皆毒。

夸言鼎器,鼎覆其。

话说国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乃是国子监监生。

家业富厚,有一妻二妾。生来有一件僻性,笃好神仙黄白之术。何谓黄白之术?方上丹客哄人炼丹,说养成黄芽,再生白雪,用药点化为丹,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有的只贪图银子,指望丹成;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世,又想长生起来眉批:其说未有不相兼者。;有的又说内丹成,外丹亦成,却用女子为鼎器,与他交合,采阴补阳,捉坎填离,炼成婴儿姹女,以为内丹,名为采战工夫。乃黄帝、容成公、彭祖御女之术,又可取乐,又可长生。其中有本事不济,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战败了的,只得借助药力,自然坚强耐久。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其实有枝有叶,有滋有味。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乐,无所不好眉批:愿力大矣!世间岂有如许便宜事?。但是方士所言之事,无所不依,被这些人弄了几番喧头,提了几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里头。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产多卖尽,用度渐渐不足了。

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

曹州有个甄廷诏,养着一伙真强盗。

养砂乾汞立投词,采阴补阳去祷告。

一股青烟不见踪,十顷好地随人要。

家间妻子低头恼,街上亲朋拍手笑。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闻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闻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予知君不孝兮,弃祖业而无遗;又知君不寿兮,耗元气而难医眉批:歌不见佳,如何能动人?。

甄监生得知了,心里恼怒,发个冷笑道:“朱举人肉眼凡夫,那里晓得就里!说我弃了祖业,这是他只据目前,怪不得他说,也罢,怎反道我不寿?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

恰象与那个毙气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卖得一二百两银子,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要把来采取做鼎器。内中一个唤名春花,独生得标致出众,甄监生最是喜欢,自不必说。

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没有名姓,道号玄玄子,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甚是精妙。甄监生说得投机,留在家里多日,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玄玄子道:“方也不甚差,药材不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还要养炼药材。这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甄监生道:“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买了来从容养炼。至于内外事口诀,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乾汞许多话头传了,再说到内丹采战抽添转换、升提呼吸要紧关头。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道:“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行之颇得其法,只是到得没后一着,不能忍耐。有时提得气上,忍得牢了,却又兴趣已过,便自软痿,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此事最难。

在此地位,须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个主意要神不交,才付之无心,便自软痿,所以初下手人必须借力于药。有不倒之药,然后可以行久御之术眉批:便是旁门外道。;有久御之功,然后可以收阴精之助。到得后来,收得精多,自然刚柔如意,不必用药了。若不先资药力,竟自讲究其法,便有些说时容易做时难,弄得不尴尬,落得损了元神。”

甄监生道:“药不过是春方,有害身子。”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术,岂是仙家所宜用?小可有炼成秘药,服之久久,便可骨节坚强,长生度世。若试用鼎器,阳道壮伟坚热,可以胶结不解,自能伸缩,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枪不倒,此乃至宝之丹,万金良药也。”甄监生道:“这个就要相求了。”

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递与甄监生道:“此药每服一丸,然未可轻用,还有解药。那解药合成,尚少一味,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甄监生收受了丸药,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玄玄子道:“此须晚间卧榻之上,才指点得穴道明白,传受得做法手势亲切。眉批:再得一女子当面教道为妙。”甄监生道:“总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一处宿了,讲究便是。”当下分付家人:“早起做饭,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着了,饭熟时来叫一声。”

家人领命已讫。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传授口诀。约莫一更多天,然后睡了。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来叫家主起身。

连呼数声,不听得甄监生答应,却惊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摸摸床子,不见主人家。回说道:“昨夜一同睡的,我睡着了,不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们道:“那有此话!”

推进门去争把火一照,只见床上里边玄玄予睡着,外边脱下里衣一件,却不见家主。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

走到里头敲门问时,说道:“昨晚不曾进来。”合家惊起,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看看口鼻时,已是没气的了。大家慌张起来,道:“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贤听得,慌忙走来,仔细看时,口边有血流出。希贤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贤平日见父亲所为,心中不伏气,怪的是方士。不匡父亲这样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谁眉批:元不差,只是李代桃僵耳。?领了家人,一头哭,一头走,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头脚尖齐上,先是一顿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打得口里乱叫:“老爷!相公!亲爹爹!且饶狗命!有话再说。”甄希贤道:“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玄玄子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

家人走上来,一个巴掌打得应声响,道:“怎的了?怎的了?

你难道不知道的,假撇清么?”一把抓来,将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一边收拾后事。待天色大明了,写了一状,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

知县当堂问其实情,甄希贤道:“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晚间同宿,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口中现有血流,是谋财害命的。”玄玄子诉道:“晚间同宿是真。只是小的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起去,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其实一些也不知情。”知县道:“胡说!既是同宿,岂有不知情的?

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有甚么事做不出来!”玄玄子道:

“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打点哄他些东西,情是有的;至于死事,其实不知。”知县冷笑道:“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自然是赖的!”叫左右:“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把这光棍夹将起来!”可怜那玄玄子:

管什么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这算做洗髓伐毛;叫喊声高,用不着存神闭气。口中白雪流将尽,谷道黄芽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