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言二拍精编(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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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3)

“这早晚如何不起来?”春花道:“大娘有些不快活,口口叫着官人啼哭哩!”

秀才见说,慌忙走进房来。只见巫娘子望见官人来了,一毂辘跳将起来。秀才看时,但见蓬头垢面,两眼通红,走起来一头哭,一头扑地拜在地上。秀才吃了一惊道:“如何作此模样?”一手扶起来。巫娘子道:“官人与奴做主则个。”秀才道:“是谁人欺负你?”巫娘子打发丫头灶下烧茶做饭去了旁批:精细便哭诉道:“奴与官人匹配以来,并无半名口面、半点差池。今有大罪在身,只欠一死。只等你来说个明白,替奴做主,死也瞑目。”秀才道:“有何事故,说这等不祥的话?”巫娘子便把赵尼姑如何骗他到庵念经,如何哄他吃糕软醉,如何叫人乘醉奸他说了,又哭倒在地。

秀才听罢,毛发倒竖起来,喊道:“有这等异事!”便问道:“你晓得那个是何人?”娘子道:“我那晓得?”秀才把床头剑拔出来,在桌上一击道:“不杀尽此辈,何以为人!但只是既不晓得其人,若不精细,必有漏脱。还要想出计较来。”娘子道:“奴告诉官人已过,奴事已毕。借官人手中剑来,即此就死,更无别话。眉批:可怜!可敬!”秀才道:“不要短见!此非娘子自肯失身。这是所遭不幸,娘子立志自明。今若轻身一死,有许多不便。”娘子道:“有甚不便,也顾不得了。”秀才道:“你死了,你娘家与外人都要问缘故。若说了出来,你落得死了丑名难免,抑且我前程罢了。若不说出来,你家里族人又不肯干休于我,我自身也理不直,冤仇何时而报?”娘子道:“若要奴身不死,除非妖尼、奸贼多死得在我眼里,还可忍耻偷生。”

秀才想了一会道:“你当时被骗之后,见了赵尼如何说了?”娘子道:“奴着了气,一径回来了,不与他开口。”

秀才道:“既然如此,此仇不可明报。若明报了,须动官司口舌,毕竟难掩真情。众口喧传,把清名点污。我今心思一计,要报得无些痕迹,一个也走不脱方妙。眉批:秀才也狠,其智数是可败赵尼而有余。”低头一想,忽然道:“有了,有了。此计正合着观世音梦中之言。妙!

妙!”娘子道:“计将安出?”秀才道:“娘子,你要明你心事,报你冤仇,须一一从我。若不肯依我,仇也报不成,心事也不得明白。”娘子道:“官人主见,奴怎敢不依?只是要做得停当便好。”秀才道:“赵尼姑面前,既是不曾说破,不曾相争,他只道你一时含羞来了,妇人水性,未必不动心。你今反要去赚得赵尼姑来,便有妙计。”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此乃万全胜算。”巫娘子道:

“计较虽好,只是羞人。今要报仇,说不得了。”夫妻计议已定。

明日,秀才藏在后门静处,巫娘子便叫春花到庵中去请赵尼姑来说话。赵尼姑见了春花,又见说请他,便暗道:

“这雌儿想是尝着甜头,熬不过,转了风也。”摇摇摆摆,同春花飞也似来了。

赵尼姑见了巫娘子,便道:“日前得罪了大娘,又且简慢了,休要见怪!”巫娘子叫春花走开了,捏着赵尼姑的手轻问道:“前日那个是甚么人?眉批:巫娘子光景,慧甚。”赵尼姑见有些意思,就低低道:“是此间极风流底卜大郎,叫做卜良,有情有趣,少年女娘见了,无有不喜欢他的。他慕大娘标致得紧,日夜来拜求我。我怜他一点诚心,难打发他;又见大娘孤单在家,未免清冷。少年时节,便相处着个把,也不虚度了青春,故此做成这事。那家猫儿不吃荤眉批:说得动情。非有主意者,谁不为其所惑??多在我老人家肚里,大娘不要认真,落得便快活快活。等那个人菩萨也似敬你,宝贝也似待你,有何不可?”巫娘子道:“只是该与我熟商量,不该做作我旁批:妙甚!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了。”赵尼姑道:“你又不曾认得他。若明说,你怎么肯?今已是一番过了,落得图个长往来好。”巫娘子道:“枉出丑了一番,不曾看得明白。模样如何?情性如何?既然爱我,你叫他到我家再会会看。果然人物好,便许他暗地往来也使得旁批:妙,妙!”赵尼姑暗道中了机谋,不胜之喜,并无一些疑心旁批:自然若无可疑便道:“大娘果然如此,老身今夜就叫他来便了。

这个人物尽着看,是好的。”巫娘子道:“点上灯时,我就自在门内等他,咳嗽为号,领他进房。”

赵尼姑千欢万喜,回到庵中,把这消息通与卜良。那卜良听得头颠尾颠,恨不得金乌早坠,玉兔飞升。到得傍晚,已自在贾家门首探头探脑,恨不得就将那话儿拿下来,望门内撩了进去。

看看天晚,只见扑的把门关上了。卜良疑是尼姑捣鬼,却放心未下。正在踌躇,那门里咳嗽一声,卜良外边也接应咳嗽一声,轻轻的一扇门开了。卜良咳嗽一声,里头也咳嗽一声,卜良将身闪入门内。门内数步,就是天井。星月光来,朦胧看见巫娘子身躯。卜良上前,当面一把抱住道:

“娘子恩德如山!”巫娘子怀着一天愤气,故意不行推拒,也将两手紧紧眍着,只当是拘住他。卜良急将口来亲着,将舌头伸过巫娘子口中乱搅。巫娘子两手越弓区得紧了,咂吮他舌头不住。卜良兴高了,阳物翘然,舌头越伸过来。巫娘子性起,趷踔一口,咬住不放眉批:亦以掩其不知之法偿之卜良痛极,放手急挣,已被巫娘子啃下五七分一段舌头来。卜良慌了,望外急走。

巫娘子吐出舌尖在手,急关了门。走到后门,寻着了秀才道:“仇人舌头咬在此了。”秀才大喜。取了舌头,把汗巾包了;带了剑,趁着星月微明,竟到观音庵来眉批:狠哉!

那赵尼姑料道卜良必定成事,宿在贾家,已自关门睡了。只见有人敲门。那小尼是年纪小的,倒头便睡,任人擂破了门,也不会醒。老尼心上有事,想着卜良和巫娘子,欲心正炽,那里就睡得去?听得敲门,心疑卜良了事回来,忙呼小尼。不见答应,便自家爬起来开门。才开得门,被贾秀才拦头一刀,劈将下来。老尼望后便倒,鲜血直冒,呜呼哀哉了。贾秀才将门关了,提了剑,走将进来寻人。心里还道:“倘若那卜良也走在庵里,一同结果他。”见佛前长明灯有火点着,四下里一照,不见一个外人。只见小尼睡在房里,也是一刀,早气绝了。连忙把灯掭亮,却就灯下解开手巾,取出那舌头来,将刀撬开小尼口里,放在里面旁批:妙,妙!打灭了灯,拽上了门,竟自归家。对妻子道:“师徒皆杀,仇已报矣。”巫娘子道:“这贼只损得舌头,不曾杀得。”秀才道:“不妨,不妨!自有人杀他旁批:妙,妙!而今已后,只做不知,再不消题起了。”

却说那观音庵左右邻,看见日高三丈,庵中尚自关门,不见人动静,疑心起来。走去推门,门却不拴,一推就开了。见门内杀死老尼,吃了一惊。又寻进去,见房内又杀死小尼。一个是劈开头的,一个是斫断喉的。慌忙叫了地方坊长、保正人等,多来相视看验,好报官府。地方齐来检看时,只见小尼牙关紧闭,噙着一件物事。取出来,却是人的舌头。地方人道:“不消说是奸情事了。只不知凶身是何人,且报了县间再处。”于是写下报单。正值知县升堂,当堂递了。知县说:“这要挨查凶身不难,但看城内、城外有断舌的,必是下手之人。快行各乡各图,五家十家保甲,一挨查就见明白。”出令不多时,果然地方送出一个人来。

元来卜良被咬断舌头,情知中计,心慌意乱,一时狂走,不知一个东西南北,迷了去向。恐怕人追着,拣条僻巷躲去。住在人家门檐下,蹲了一夜。天亮了,认路归家。也是天理合该败,只在这条巷内,东认西认,走来走去,急切里认不得大路,又不好开口问得人旁批:妙!街上人看见这个人踪迹可疑,已自瞧科了几分。须臾之间,喧传尼庵事体,县官告示,便有个把好事的人盘问他起来。口里含糊,满牙关多是血迹。地方人一时哄动,走上了一堆人,围住他道:

“杀人的不是他是谁?”不由分辨,一索子捆住了,拉到县里来。县前有好些人认得他的,道:“这个人原是个不学好的人,眼见得做出事来。”

县官升堂,众人把卜良带到。县官问他,只是口里呜哩呜喇,一字也听不出。县官叫掌嘴数下,要他伸出舌头来看,已自没有尖头了,血迹尚新眉批:方知妙巧县官问地方人道:“那狗才姓甚名谁?”众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为奸盗诈伪事,是长是短,一一告诉出来。县官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谋奸小尼。老尼开门时,先劈倒了,然后去强奸小尼。小尼恨他,咬断舌尖。这狗才一时怒起,就杀了小尼。有甚么得讲?”卜良听得,指手划脚,要辨时那里有半个字囫囵?县官大怒道:“如此奸人,累甚么纸笔?况且口不成语,凶器未获,难以成招。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

喝教打一百。那卜良是个游花插趣的人,那里熬得刑惯?打至五十以上,已自绝了气了。县官着落地方,责令尸亲领尸。尼姑尸首,叫地方盛贮烧埋。立宗文卷上批云:

卜良,吾舌安在?知为破舌之缘。尼僧,好颈谁当?遂作刎颈之契。毙之足矣,情何疑焉?立案存照。

县官发落公事了讫,不在话下。

那贾秀才与巫娘子见街上人纷纷传说此事,夫妻两个暗暗称快。那前日被骗及今日下手之事,到底并无一个人晓得。此是贾秀才识见高强,也是观世音见他虔诚,显此灵通,指破机关。既得报了仇恨,亦且全了声名。那巫娘子见贾秀才干事决断,贾秀才见巫娘子立志坚贞,越相敬重。后人评论此事:虽则报仇雪耻,不露风声,算得十分好了,只是巫娘子清白身躯,毕竟被污。外人虽然不知,自心到底难过。只为轻与尼姑往来,以致有此眉批:正经话,女人之良箴也有志女人不可不以此为鉴。

诗云:

好花零落损芳香,只为当春漏隙光。

一句良言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