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真个七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
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
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挥洒晋字,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屏时听笙簧细。爱锦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末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求婚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唤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
当下拜住拜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眉批:此却是夷俗矣!,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
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了女婿。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眉批:最是女眷要看得紧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失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
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生起病来。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许题请释放。
同佥幸得脱狱,归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与三夫人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里怫然不悦。元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
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是好胜处眉批:前日以为私厚,今日以为下梢
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见诸姊妹家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眉批:好个女儿!即此立心,天缘定矣岂可因他贫贱,便想悔赖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轿。众夫人、众姊妹各来相劝。
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泪眼,勉强上轿。到得平章家里,宾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饰珠玉及两番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眉批:爱极生痴,何益于事?,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围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有,当与师辈共分眉批:有此语,便开棺得成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兴头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听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冥数,也亏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
拜住遂挈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人可以充得。”
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
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旁批:自然之情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
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了。大家不信眉批:原难信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
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旁批:理亦有之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眉批:读书人拘疑如此。”口里虽不说破,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
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赘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左丞;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皇后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