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邻乡诊所的医生刚刚得了孙子,请了一大帮人在家里喝得正酣,大家恭贺老医生家里又添了男丁,一桌子的人乐呵呵地讨论着由谁去给这个刚刚降临的孩子踩生。那时候医生已经有些醉意了,他摇晃着手里的酒瓶说,终于生出来一个带把儿的。然后满桌子的人欷歔不已,他们一致认为这是医生多年行医救死扶伤的结果,听到这样的评价,老医生满意地捋着下巴灰白的胡须,然后低头把酒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夏林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饭桌上,那时候一屋子的人喝酒划拳到了高潮,他们用这种最简单原始的办法决定由谁来去给新生的婴儿踩生,所以也就没有人在意屋里忽然多了一个陌生人。在我们老家农村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孩子出生的第九天要被抱到街上,然后请遇到的第一个人在婴儿粉白的小脸上亲一口,那样婴儿在长大时就会继承踩生人的部分品性。所以那些在村庄里有一口好名声的人往往是踩生人的首选,在踩生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就会受到婴儿家人的秘密邀请,约定第二天在某个巷口碰面,而那些被邀请的人因受到人家的赞扬也都乐意帮忙。
夏林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他有些饥不择食地拉起一个人就问你是不是医生,那些意识已经模糊不清的人答复给他的不是一长串的酒嗝,就干脆是呼噜噜的鼾声,偶尔有几个清醒的,也都有些不耐烦的指指独自坐在桌边斟饮的老医生,这时夏林就像是得了救命药方一样慌张地跑过去,拉起喝酒的老医生就往外面走,医生不知缘由地被拽了出去,很有些生气,到了外面,夏林把钱全掏出来捧在手里,那些钱像是厕所墙缝里塞的草纸,皱巴巴地躺在他的手心。老医生没有看钱,没等夏林开口就直接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夏林点点头说,是我妈在家里躺着发烧,我骑车来的,你快点跟我走吧。听到这儿,医生表现出一丝愠怒,但凡那些找他出诊的人,无不对他客客气气的赔以笑脸,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丝毫不讲半点的礼貌,直接把他拉出了堂屋。
正为母亲的病情感到万分焦急的夏林,哪里还有心思讲究这些东西,看到老医生的这番表情,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地上。老医生看到这番情景酒也醒了大半,忙拉起夏林说,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了呢?医生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就跑去屋里拎了一个黑色的药箱。夏林也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就把自行车推开了。医生和老婆耳语了一阵就跟着奔出来,他跨上自行车后座时对夏林说,不急,一般的发烧算不上多大的事。夏林觉得坐在后座上的医生就像是在酒缸里洗了澡刚出来一样散发着混浊的酒气,但是听到那句话心里踏实了许多,甩开两脚让自行车在茫茫田野里飞奔起来。
下雪的时候夏杨还在进行期末考试,窗外的雪花像是喝醉酒的诗人一样飘飘洒洒,笔尖和纸页摩擦出的沙沙声响更衬托出了窗外飘雪的静谧,他感觉自己沦陷在了时间里,沉浸在落雪的叙述中,舒服极了。
他希望考试早点结束,他迫不及待地去拥抱这场大雪,他想起小时候和月琴相互拉扯着在雪地里奔跑,然后在某个下坡处来个急刹车就会滑出去老远,一旦摔倒在地,月琴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喜欢月琴张开双臂像鸟儿飞翔一样在雪地上飞奔的样子,她张开的双臂有一种急切的期待,就像雏鹰期待天空,花儿期待太阳一样。
考试结束后,例行是要有一大帮人围在一起对答案的,因为夏杨成绩优秀,所以通常会成为询问的核心,而那天他似乎对此没有兴致,最后一场考试刚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了。考试结束后,学校会放几天假,容得老师改完试卷,然后再依成绩来颁发奖学金。这段时间是最让人担惊受怕的,他们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忆自己的试卷,任何一个微小的纰漏都会让他们夜不能寐。所以每场考试结束,都会围上一大帮人蹲在那里悄悄地对答案,一旦和别人的答案像是孪生兄弟般一致,他们就会拍手叫好,也有些发现自己填错的,却也不敢声张,佯装去厕所退出人群,然后躲到一个小角落里怨妇般唉声叹气。
夏杨那天几乎是一阵小跑着回家的,雪花从敞开的领口飘进去贴在光滑的背脊上,被体温融化,晕染出一小片潮湿,凉凉的,像是小时候母亲捉弄他给他挠痒。想到这里,夏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的书包沉甸甸地拍打着屁股,里面折叠了一条送给母亲的鲜红头巾,他想象着母亲围着它在破了半边的镜子前来回摆动身体的样子,仿佛少女般羞涩。
路面上积聚的雪花被踩得咯吱咯吱响,整片田野一片苍茫,像是还未作画的油布一样洁白。此时的柴村已经被午饭的香味给包裹住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了一根根柱状的白烟,在天空中孕育出一小片云朵,然后变幻出各种幸福的模样,显示出了勃勃生机。
夏杨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那空气也像是被漂白过一样没有一丝的杂味儿,那是属于柴村特有的干净的空气。夏杨想到即将见到母亲,见到校长,见到月琴,他的心里就突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激动,脚下的动作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自行车在路口的拐角处险些滑倒,夏林一手撑着车子被甩出去好远,老医生紧紧抓住鞍座,惊得说不出话来。路面上的雪被划出了一道很深的车辙印,像是光洁的皮肤上面裸露的一道丑陋的伤疤。医生下来跺了几下还在颤抖的双腿,说什么也不再坐回去,夏林只好跟着他一步步往家里走。
他们到家时母亲已经下床,她觉得全身滚烫,衣服却像是冰冷的铁片一样贴在身上,她想倒一碗水喝,却打翻了暖瓶,巨大的爆裂声吓得她一阵哆嗦,热水因没有了暖瓶的束缚,在地面上欢快地流淌着,蒸腾起来的热气让她觉得脸颊像是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托住了微微发热。
她坐在木椅上,看到儿子后面跟着的医生,对医生笑笑说,医生,又要麻烦你了。老医生没有说话,他从医箱里抽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听诊器的另一端在她的身上游走一番,她也不知道医生是否听出来什么没有。
他收起听诊器就去打开医箱,啪嗒啪嗒地敲打着一个吊瓶,低头说是身子骨弱抵不住风寒,挂上几瓶就没事了。他说这些话时有气无力的,像是自己一个人的喃喃低语,而他满嘴散发出来的酒气让夏林觉得他嘴里似乎藏有一个酒糟。
医生给母亲挂上了吊瓶,又嘱咐了他几句换瓶时要注意的问题,就急不可待地收钱走人,夏林知道他刚得了孙子,也就不好再挽留,寒暄了几句就把老医生给送走了。
夏林把母亲扶到床上,盖上几床被子,这才想起来锅里煮着的饺子,炉火已经熄灭,飘散着一小段一小段的青烟,而锅里的饺子已经被刚才翻滚的沸水撕开了胸膛,饺子馅在水面上漂浮着,搅成一锅汤了。
他只好又添了一把火,把锅里的水重新煮沸,倚在门口等着夏杨。
校长知道那天是夏杨放假回家的日子,从早晨开始就坐卧不安,在他心里,这个孩子已经和他情同父子。每次夏杨回来都要到家里来坐坐,和他聊聊学校里的人和事,他也经常鼓励他要发奋读书,有时还会背着老婆给他一点资助。在他看来,从柴村这群庄稼汉里出一个有能耐的人真不容易。他曾经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儿女,可两个儿子已经从军,大女儿也早已嫁作人妻,唯有一个小女儿还在身边,虽然也生得聪明伶俐,却是从小病不离身,现在又被迫中断了学业,想到这儿他心里都会泛起一股怅然若失的苦涩。
休学后的月琴依旧保持着在学校里的习惯,每天背一会儿书,练练钢笔字。剩下的时间她却不知道如何去打发。那些空闲的时间,她还会经常打开窗子对老槐树倾倒自己的心事,可是进入秋天以后,大树似乎已经沉睡,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每次打开,她都会感觉到从户外飘来的寒冷,就让爸爸在那扇窗户上加了根木条,死死地封住了。
偶尔月琴还会到村子北端的小学里去,教室还是三年前她离开的模样,透过窗户能够看到那些孩子摇头晃脑大声读书的样子,不禁嗤嗤的笑了出来。小时候的夏杨读书时是全班同学当中脑袋晃得最夸张的一个,经常会晃过来和她撞在一起,让她一阵眩晕,不知道他是有意要这样,还是真的本性使然,尽管她为此提出过很多次,可是第二天的早读还是会被撞得头晕,最后她只好把椅子往外挪到走廊里,甚至有些调皮的同学还说他们是新郎新娘叩拜天地,撞不响日子也过不响。
那天她再去学校里闲逛时,被一个年轻的老师给叫住了,老师面对她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才问可不可以顶他教几个月的课,他老婆就要临产,需要有人照顾。月琴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诚恳。老师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又说校长那里他可以去说,让她放心。
月琴心里很激动,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站在讲台上讲课,可以直视那些孩子求知的欲望。晚上父亲给她聊了一大堆讲课时要注意的问题,她虽然连连点头称是,在心里却是十分鄙夷的,她想着可以和孩子们随心交谈,倾听他们内心的小秘密,心里就像一个顽童一样笑出了声。那晚月琴辗转难眠,她在心里编排了一大堆的话,好让孩子们在第一节课就接受她,她决定要把在上课时,将孩子们恐惧的东西从自己的课堂上剔除出去。
第二天月琴讲课时,班里爆发了阵阵的笑声,是那种属于孩子们的没心没肺的大笑。甚至当他们看到校长站在窗外时,也没有赶紧闭上咧开的嘴巴。学校里的老师们被月琴的这种授课方式震惊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枯燥无味的课程在她的课堂上像是变魔术似的惹人注目,那不像是在讲课,是一个演员在表演一出滑稽的闹剧,令老师们赞叹不已。
校长在听到别人的称赞时,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满意,有时候还冷冷地甩出一句,好什么好,都乱成一锅粥了,哪里还是在讲课,分明是在开大会。有些老师并不满意他这样的评价,甚至偶尔也不顾他校长的威严贸然地顶撞一句,她激发了孩子们的兴趣嘛,我觉得挺好。
曾经有一次,夏杨悄悄地蹲在窗下听了月琴一节生动的课,那时候她讲的是白雪公主和七个矮人的故事,当最后白雪公主吐出有毒的苹果并找到了自己的爱人的时候,孩子们激动地大拍桌子叫好,那巨大的声流震得玻璃都哐当哐当响。夏杨坐在窗下一阵嫉妒,恨不得自己可以立刻回归到孩童时代,坐在教室里细心倾听月琴讲一堂课。
月琴从来不知道自己如此喜爱教师这个行业,她喜欢倾听孩子们在课堂最后爽朗的大笑,那笑声里尽是对她的赞美。那些孩子们为了区别她和校长的身份,更愿意叫她月老师,他们觉得她像月亮一样引发他们的幻想。
那天夏杨回家时特意绕道去了学校,那时候学校已经放假,校园里一片死寂,空留下一排教学楼和教室里四仰八叉的桌椅,窗户上蒙了一层褐色的灰尘,让他感觉透过这窗子看到的都是些陈年古物。他转身离去时看到教学楼的后墙上有一些凌乱的字迹,毫无疑问都是孩子们的手笔,那些孩子们受到了欺负或者屈辱,都会到这里来进行报复,尽管那些字体被重复的叠加显得凌乱不堪,如若仔细阅读的话,依稀可辨涂抹在墙上的愤怒,却也无非是谁谁谁尿床,谁谁谁是小狗的话。虽然现在看来,那些字幼稚得的确有些可笑,可是对一个孩子而言,一个学校几个老师和所有的同学就是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大事,都会被投以极大的关注。夏杨捡起遗落在墙角的粉笔头,细心地画起了一幅小画,至于画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在墙上信手涂抹着,直到把所有的笔迹全都遮盖住,那幅画的线条粗重,足以抵挡一场小雨的冲洗,粉笔头在手指尖逐渐被碾成粉末,他满意地拍拍手。
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哥哥坐在门口昏昏欲睡,炉子上的水壶好似因没有人照看而呜咽着诉说自己的委屈,夏杨看到躺在里屋的母亲和被挑高的吊瓶,站着的双腿不由得一阵痉挛。
夏杨拍拍哥哥的肩膀,他揉搓着眼睛对夏杨报以抱歉的微笑,夏杨指了指床小声地说去床上睡吧,哥哥兴奋得忘记了困顿,拉着他的手问他冷不冷,然后连忙端出那碗饺子汤给他去热一热。夏杨看到哥哥许多天都没有洗的像鸡窝一样杂乱的头发,心里就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难过,这么多年他一直默默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照料着这个家,他分明感觉到那瘦弱的身体年复一年地抵挡住了屋外的寒冷和燥热。
一碗水饺被夏杨咀嚼得吧唧响,那看似幸福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呜咽,眼泪混合着汤水一起被倾倒进胃里,香甜,也有一份苦涩。
夏杨吃完饭时,哥哥已经头顶着墙睡着了,他往炉子里加了几根木柴,给哥哥的身上披了一件大衣就关门去了校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