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起居室里的牌局,陌霖羽真的来了。
她已换了深蓝色的浴衣,从交叉的松垮领口伸出修长柔软的脖颈,皓腕凝霜雪,眸中带冰冷。
外头依旧在下雨。东京(江户)气象署已经发布了暴雨预警,拜托各位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DODO冒险队已经玩了一把,唐晓翼刚从温泉出来,也穿着深蓝色的浴衣,不过外面套了一件浅色条纹的羽织。
他拢着袖子,饶有兴致的支在门框边,听外面有些遥远的雨声。
——淅淅沥沥。
——其中夹杂着晴天娃娃摇晃时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响。
这场雨下了很久了。
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上帝降下大洪水,诺亚带上家人与动物,寄居在巨大方舟当中,于死亡之黑夜当中等待新生之晨曦。
他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去,便落入一双紫琉璃色的眼眸当中。
陌霖羽挽起银白长发,随意插戴一支镀银簪子,从簪子末梢的团簇的金银花朵之下垂挂白色短流苏。她交叠双手,连走姿都十足像一个日本人。
“晚上好。”唐晓翼朝她点头。
她瞥了一眼唐晓翼,微微垂着下颌,一路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起居室。
几条以四方形态布置好的榻榻米围绕着矮桌,上头搁着一沓散牌。旁边一张小桌上,则横七竖八的放着些拆开的零食袋——居然还有东倒西歪的玻璃瓶和易拉罐?唐晓翼下午到底给他们买了些什么东西回来啊……
此时,原本聚集在矮桌边玩牌的小朋友们,正趴在阳台边,小脑袋挤在一起,仰望着外头暗沉沉的夜色。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不讲道理的倾泻下来。
他们安静地注视着光线无法轻易穿越的厚重雨幕,空气中除了湿润的水汽,仿佛还有某种可以解释为「物哀」的情绪。
陌霖羽在矮桌边跪坐下来,纤细白嫩的手整理起了牌。是很普通的扑克牌,他们大概在玩斗地主。
凝固的空气中,只有牌轻轻叩击在桌面上的声音。
注意到陌霖羽的到来,婷婷“啊”了一声,其他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转头看向陌霖羽:“霖羽姐姐……”
多多先自我击了个掌,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陌霖羽身边坐好:“既然人多了,那么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虎鲨也热情洋溢地朝唐晓翼嚷嚷到:“唐晓翼也来!不然不好玩!”
他们像是一秒切换模式一般,原本弥漫着淡淡哀伤的空气一扫而空。
唐晓翼垂着羽织袖子,望着他们,就像是在凝望另一个世界的生者一样。他从地狱最底部往上看,除了漫天燎原的红莲业火,还有他们这些生者鲜妍活泼的面庞。
唐晓翼侧过半边脸,露出一个笑容:“好。”
说着,他走过来,挨着陌霖羽跪下了,正夹在陌霖羽与墨多多之间。
顺时针,以墨多多为起始,依次是墨多多、唐晓翼、陌霖羽、尧婷婷、虎鲨、扶幽、洛基和查理。满打满算,参与游戏的有八位玩家。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落地纸灯,这诡谲幽暗的环境像极了讲述百物语的现场。
墨多多拿了一个空的玻璃瓶来,放在矮桌正中央,他手一松,玻璃瓶旋转起来,缓缓停下后,细长瓶口正对着的乃是洛基。它是被惩罚者。
唐晓翼发出促狭的笑声,完全是好整以暇的态度。
多多再次旋转玻璃瓶,这次停下的瓶口对准的是虎鲨。他是惩罚者。
“啊啊、狼王……”虎鲨抓耳挠腮,局促不安,“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洛基那么大个个子,蹲在扶幽和查理之间老嫌空间不太够:“真心话吧。”
“最在乎的人是?”
“噗——”唐晓翼笑了出来,“这是什么没点儿营养的问题啊?洛基最在乎的人当然是——”
“晓翼。知道了,求求你快把嘴巴闭上吧,我都觉得没面子啊……”
果然不能指望虎鲨提什么有意思的问题啊……
狼王埋下了巨大的头颅,嘴里嘀嘀咕咕:“果然当时就应该选大冒险啊——”
再开一局。这回换墨多多询问唐晓翼:“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唐晓翼歪着脑袋:“大冒险。”
多多眼睛一亮,一拍掌:“那么,唐晓翼,请你蹲到椅子上,做出便秘的表情——”
“可是屋里没有凳子噢。”
“那就把衣服掀起来露出肚脐眼,转三圈——”
“浴衣撩不了呀,实在要撩的话那就得解开腰带,那样我可就算作……”
“耍流氓。”陌霖羽言简意赅。
多多倒吸一口冷气,拍了拍唐晓翼的肩膀,一脸严肃的:“知道了,男人间的话题,在女孩子面前还是少提为妙。你回头私底下做给我看就好了。”
言语间尽是一副「我是你的好哥们儿,懂你」的意思。
唐晓翼眉尾微微抽搐,连笑容也透出一股子牵强——谁需要你「善解人意」啊?
游戏继续。这回换唐晓翼问陌霖羽。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大冒险。”
“那你就去雨里走个来回吧。”唐晓翼面不改色的下了命令。
陌霖羽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见的不过是一句风轻云淡的“早上好”。她起身,走到阳台栏杆边,直接跨了出去。
——雨。
——铺天盖地降临下来的雨。
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母亲的怀抱,温柔的把她包裹起来。她站在这水泽广布的世界里,感觉到很安全。
她孤独的站在庭院里,嶙峋突兀的蝴蝶骨在轻薄的浴衣布料底下凸显出来,还有盈盈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羸弱美好的少女身躯。
高傲漂亮的头颅低下,微微阖起眸子。
在冰冷的湿润的环境当中,可以轻轻地回忆起以前的某些事情。
譬如最后一次看见叶封尘,看见他的尸体,就是在雨里。
她——作为「陌寰霜」而存在的她,看见叶封尘躺在那里。躺在一棵落尽花瓣的樱花树下,躺在泥泞的浅粉色花瓣当中。那些花瓣落了他一身,犹如一匹上好的裹尸布。
噢,是她杀死的他。「审判」的使命便是追捕他这样的「鬼」。但是他到底是最强的「鬼」,于是她没能彻底杀死他,叫他逃了。
「无我」——最强的「鬼」,即使是最强的「师」——「审判」也无法一次性、永久性的杀死它。
倏地,叶封尘那张脸又闪现在陌霖羽的脑海里。他抿紧的唇线,闭上的双眸,苍白的面容。他曾经抚摸过她的手指已经沾满了血腥,他曾经在她耳边激烈跳动的心脏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死得干干净净,又逃得干干净净。
真的是、非常、非常的麻烦。
陌霖羽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这一次绝对不会叫你逃掉了。
必定要将你缉拿归案——彻底撕碎,碾压成为齑粉,风一吹叫你消散得无影无踪。
“喂喂,我说你呀……我叫你出来,你还真的出来淋雨呀?”
突然响起的轻风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无奈与宠溺,透过层层雨幕抵达她耳边。
陌霖羽微微抬起眼皮,看见那个向她走来的少年。
他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浅色羽织好似颜色鲜亮的羽翼,深蓝浴衣则是黑夜之序幕,脚下踩着的木屐,每一次落下时都激起水坑当中浅浅的涟漪。他的面庞,竟然模糊得看不真切。
也不需要有多清楚。
唐晓翼走到陌霖羽身边,望着她苍白但仍镇定无比的精致面孔,叹了口气,张开一幅漆黑长外套,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伸过手臂似要把她护到怀里,陌霖羽一举手,瞬间将他推离自己半米。
她披着长外套,依旧站在雨里,只用一双明亮无比的紫琉璃色丨眼眸注视着他。
唐晓翼静默了一瞬。
他缓缓抬起手,瘦削手腕好似一道锋利笔锋,手指松开,黑伞落地。连一丁点儿垂死挣扎的声音都没有。
然后他再一步一步地走向陌霖羽。
——不是这样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眼底没有一丝丝的可以与「恋爱」挂钩的情愫,他心中没有一点点的可以与「喜欢」共鸣的情绪。
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做起这般惹人心动沦陷的作为来,却如此的驾轻就熟、顺理成章。
陌霖羽居然生出退缩之心来,下意识要往后逃。
可是不行。野兽不会容许猎物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的逃开。
唐晓翼几步逼近,手臂不容反抗地伸了过来,将陌霖羽搂入怀中。
她骤然贴上他的胸膛,檀香味放肆地闯进她的鼻腔。她甚至感到晕眩,要呕吐出来。
“你要去哪里呢?陌霖羽。”
他嘲讽地在她耳边说道。
“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我这个人很记仇。我讨厌的人,就是死了,我也要掘地三尺挫骨扬灰,叫他不得安宁;而若是还活着,对不起,我啊,有很多种方法叫他生不如死。”
一字一句,乃是利刃,轻慢地优雅地分割着她的皮肉骨骼。
“对付你,我只要用上一种就好了。”
用你为自己设下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