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忍着疼痛过后的麻木感,仔细聆听查看着唐晓翼的下一步语言与行为。我感到好奇,他在做的事情严肃谨慎,像是古代举行祭祀的庄严祭司,叮叮当当敲锣打鼓,摇铃舞蹈跨火泼酒,以剑尖蘸酒在沙地上画圈,仰头喝下羊血时唇角漏出一丝猩红,一直滴进领口。
莫名的,我居然觉得这样的唐晓翼,很古旧,也很诱人。我的躯壳不再归我掌控,它被交给了其他的人。我被挤出了身体,大概是漂浮在半空中吧,反正我是上帝视角,托腮观察着这一切。
接替我身体的是那个叫“寐之”的女人吧。
寐之。宋寐之。
我想起我在梦境里——姑且叫做「梦境」吧——在梦境里见过的那个浑身光华灿烂的女子。我的先祖。我在六岁那年惊鸿一瞥里看见的那个曼妙女子。绝美,艳丽,妩媚侵浸骨髓。
六岁时我见过她,昏暗祠堂里唯一的画像唯一被承认的先祖,那一把剑抵在我的喉口,一棵碧绿发光的变形树。
十四岁时我见过她,在地震的海龟岛,我倒在宿舍里,一幕幕梦见的全是我的「人生」,她拉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要它,我说不要,绝对不要。
然后她赐予了我,一顶王冠。
她说,“我要赐予你一顶王冠。记住你的故乡在亚墟”。
亚墟。
亚墟——
宋寐之——
王冠——
——人生!
唐晓翼把我放在地上,等待良久。
他紧紧地攥着那根簪子——名叫“七碧桃”的簪子。
一滴汗水从他线条优美的颌尖滴下,“啪”地轻轻一声,跌落在我的脸上。
我睁开了眼。
已经不再是往常的、属于宋朴的碧绿眼眸了。
而是属于八十三年前,宋寐之的金黄眼眸。
唐晓翼伸出手,颤抖着托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而珍重地烙下一吻。
“终于再次见面了,寐之。”
我在一条黑暗的河里跋涉前行。
我看不见河水,看不见任何人,陪伴我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浸没过我大腿的冰凉感。我知道我在涉水行走。
渐渐,我可以看见河水了。它们是透明的,绚烂的,似洒满金粉彩纸,荡漾着旋转着要往哪里去。我逆流而上,它们向我流来,灿烂的绚丽的交织在一起的梦幻,纸醉金迷,碎了的琉璃,搅入漫天浪漫星河,在天穹之中无休止地无生命地彻夜行转着。
我往上走,一直往上走。
河水冻结了,琉璃斑斓的色彩聚集在我周围,我的身体被定住了,站在冻结的水里,抬眼看见有人向我走来。
一男一女,踏着嶙峋结冰的河面,叮叮当当地向我走来。
男人中等身材,一眼看去朦胧当中竟有几分形似我的父亲。他约一米七八左右,略见发福,两颊饱满,双目眼角上挑显出凉薄底色,眼线深邃,碧绿眼眸似曾相识。他一头金色长发,无风自动,发丝掀起露出银白发根,岁月催人老。
虽发色眸色似个欧洲人,他的五官却长得完全是个亚洲样儿,安静祥和,不沾戾气。他不是那种倾城绝世之人,至多算是大众脸,也许是个慈祥的长辈。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仿佛越长越像。骨骼、肌肉、脉络,它们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组合在一起,制造出一模一样的面孔。它们有时呈现出呆滞与倦怠。人生夜色无垠,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