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经典散文集(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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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黑塞(德)

作者简介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年),德国作家。他于1904年首次发表长篇小说《彼得·卡门青特》,并一举成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在轮下》、《克努尔普》、《德米尔》、《席特哈尔塔》、《荒原狼》、《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

农舍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啊!从好多方面来看,流浪者是一个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较之农民更为原始。尽管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似的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只要理性、人道与和平占着优势,人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无视它们而微笑——但是,一旦战争爆发,疯狂发作,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在战争的年代里,它们成了我们流浪人的囹圄和痛苦!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格外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钩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

再见,农民!再见,有产业的和定居的人、忠诚的和有德行的人!我可以爱他,我可以尊敬他,我可以嫉妒他。但是我为摹仿他的德行,已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我本非那样的人,我却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虽然想要成为一个诗人,但同时又想成为一个公民。我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和幻想者,但同时又想有德行,有家乡。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不可能两者兼备和兼得,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游牧民而不是农民,是个追寻者而不是保管者。长久以来我面对众神和法规苦苦修行,可它们对于我却不过是偶像而已。这是我的错误,这是我的痛苦,这是我对世界的不幸应分担的罪责。由于我曾对自己施加暴力,由于我不敢走上解救的道路,我曾增加了罪过和世界的痛苦。解救的道路不是通向左边,也不是通向右边,它通向自己的心灵,那里只有上帝,那里只有和平。

从山上向我吹来一阵湿润的风,那边蓝色的空中岛屿俯视着下面的另一些国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将会常常感到幸福,也将会常常怀着乡愁。我这样的完人,无牵挂的流浪者,本来不该有什么乡愁。但我懂得乡愁,我不是完人,我也并不力求成为完人。我要像品尝我的欢乐一般,去品尝我的乡愁。

我往高处走去时迎着的这股风,散发着彼处与远方、分界线与语言疆界、群山与南方的异香。风中饱含着许诺。再见,小农舍,家乡的田野!我像少年辞别母亲似的同你告别:他知道,这是他辞别母亲而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离开她,即使他想这样做也罢。

名篇鉴赏

黑塞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他的创作深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他热爱大自然,厌倦都市文明,作品文笔优美细腻,多采用象征手法。另外,由于受精神分析学派的影响,他的作品着重在精神领域里进行挖掘和探索,无畏而诚实地剖析人的内心世界,因此他的作品多具有一定的心理深度。

《农舍》中,作者向读者展示的正是自己心灵的剖面图。作者向往一种没有归属的“游牧民”的生活方式。他“鄙视边界”,认为这是“战争与封锁”的根源。作者也依恋家乡温暖的“小农舍”,但又不愿放弃“艺术家和幻想者”的理想,这种矛盾造成了作者精神的痛苦。作者追求的最高境界,不是一定界线中的和平、安定,不是单纯对某一种形式的“忠诚和德行”,而是没有国界的爱和欢欣。为此,他甘愿放弃既有的幸福。作者在文章最后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即将浪迹天涯的画面,前方“散发着彼处与远方、分界线与语言疆界、群山与南方的异香”,作者放逐自己的理想,与家乡、与农舍挥手告别。这是作者的追求,也包含着作者的无奈。而它代表的也恰恰是一个思想者对于人类生存际遇的关怀。

树木

树木对我来说,曾经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

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垠之中;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并把它的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时,你就可以在它的墓碑上、在它的树桩的浅色圆截面上读到它的完整的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忠实地纪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每一个农家少年都知道,最坚硬、最贵重的木材年轮最密,在高山上,在不断遭遇险情的条件下,会生长出最坚不可摧、最粗壮有力、最堪称楷模的树干。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在我身上隐藏着一个核心,一个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性的尝试,我的形态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职责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我的父亲们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产生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也一无所知。我一生就为这传种的秘密,我再无别的操心事。我相信上帝在我心中。我相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出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再能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瞧着我!生活不容易,生活是艰苦的。这是孩子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缄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

当我倾听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木时,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譬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当我们对自己具有这种孩子的想法感到恐惧时,晚间的树就这样沙沙作响。树木有长久的想法,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想法,正如它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不去听它们的说话,它们就比我们更有智慧。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倾听树木讲话,那么,恰恰是我们的想法的短促、敏捷和孩子似的匆忙,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谁学会了倾听树木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棵树。除了他自身以外,他别无所求。他自身就是家乡,就是幸福。

名篇鉴赏

黑塞是一位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独特艺术个性的著名作家,其作品涵盖极广,而对人类生存环境及其命运的关注则始终是他创作的焦点。在他的笔下,树的形象就是人的形象,作家是如此的仰慕着它们,无论是群聚还是孤零零地站着。孤零零站着的一棵树看上去很寂寞,像某种需要填补的心灵,但却独成一道风景。这样的一棵树,其实不会因为寂寞而轻易死去,它会想念,还会继续生长。既然命运安排了这样一个环境,它也不会忘记高高向往的梦想,它尽量长的高点再高点,枝叶尽量茂盛再茂盛一点,然后期待独木能成林。于是作家黑塞不仅把它们当做最有说服力的讲述者,更把它们看做是一些落拓不群的伟人,就像贝多芬和尼采一样。我们知道,贝多芬出身寒微,虽遭到诸多不幸与痛苦。可是他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一生都在与苦难命运作搏斗,永不低头。尼采也是这样的一个伟人。他说:只有经历过地狱磨难的人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因而贝多芬和尼采是“伟大的孤寂者”、是“英雄”、是“烈士”、是“超人”,即使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他的面孔也照样带着灿烂的微笑!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特立独行的人。

在文章的结尾,作家从树想到了流浪,抒发了迷漫在心头的对流浪的向往。赫尔曼·黑塞出身于德国的一个宗教家庭,从小接受教会教育却又富叛逆精神。对于宗教的矛盾心理伴随着对于家庭的矛盾心理,伴随了黑塞的一生。诗人虽然出生在德国,成长在德国,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诗人看到整个德国是那样几乎一致地在纳粹思潮的推动下去破坏它的共和国时,他无奈地接受了瑞士国籍。黑塞虽然在战争中遭到许多不幸,但他没有消沉,对自己的文学创作又有了信心。他尽情拥抱自由、空气与阳光,享受着远离世界尘嚣的宁静孤寂的生活,享受着工作给他带来的乐趣。所以,在他的笔下,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思念又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在他的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