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落座处,也并非干干的桌台,而是一条条长案。有些长案上放着紫砂壶,青瓷杯,此为好茶者座。还有些长案案头摆的则是鹤嘴壶,青铜斛,此为好酒者座。
无论茶酒,皆是长文气者。
而有几样东西,则是每条长案上都有的,那便是砚台,笔墨,和素白宣纸。
自从青峰山上认识了萧青侯,云逍便养成了喝酒的习惯。来到此处,也起了品一品此间美酒的心情。
长案略长,总不好一个人傻呆着。
云逍便与张珊儿共座。
妙空则是和张敬之凑在一起。这两人一边闲聊饮酒,一边看着台上的轻歌曼舞,倒也好不痛快。
只是这二人又哪里比得上云逍?
美人在侧,其眸明也,其齿皓也,其肤如雪,其韵似仙。正是那俏生生美仙子,素手提壶,浅斟一杯,置于案前。
云逍信手取来,置于唇边,一口饮下,好不惬意。
惬意也就算了,这货还眨巴两下嘴,发出那么些轻微的声响。
“敬之兄,要说咱云兄弟,也是忒张扬了些。莫是不知我们两个大光棍杵在后边,会羡慕嫉妒?”
妙空自饮了一杯,又给张敬之倒了一杯,目光往云逍那瞥了一眼。
“我说也是。做人总是要低调些才好。偏生我师弟性子殊异,低调时,你甚至忘了他这个人,高调起来,那是想眼不见为净都不行。”
张敬之闻言点了点头,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
两人也不是非议云逍,纯粹是出于某种见不得人好的恶趣味。尤其这位爽得让人不爽的仁兄,还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哥们儿。
不多时,乐声渐小,佳人退去。
云逍案前,一名白衣公子举杯而至,“兄台,饮一杯否?”
云逍不明所以,微露疑惑之色,随即道:“蒙阁下抬举,岂敢不从?”说罢,手上动作确实爽利,举杯一饮而尽。
“醇酒美眷,人间极乐。在下好生羡慕。”白衣公子敬完一杯酒,便回到自己案上端坐。观其身侧,却是无人,形单且影只。
“哪里哪里!如阁下一般独闯天涯,无牵无拌,亦是快事!”云逍拂手笑道。
两人说话,张珊儿并未插嘴,而是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又给云逍斟了一斛酒。
那白衣公子注意到这个细节,眼中掠过一丝落寞,转而将其掩饰掉,道:“宝马香车,酒朋诗侣,我书文国无人不向往。奈何执心中,却是不喜这般生活。前些年外出游历,近来方归。所获多则多矣,终究难忘了故人。这番回来,只怕是再无逍遥之日。”
听他这般说话,云逍只道是交浅言深,略一思忖,回道:“阁下此言差矣。你去,你所愿亦,你归,亦你所愿亦。愿去则去,愿归则归,从心而为。你既不违心,又何来怅叹?愿去出得去,愿归归得来,可见不论去留,都是你自愿,并无人勉强。这般若还不逍遥,如何是逍遥?”
白衣公子听罢,沉思良久,一抹明光自其眼中闪过。他站起身来,对云逍深深一礼,“执受教了。听公子一席高言,胜读十年经义。原只是看公子虽然,气度却沉静不凡,异于常人,兼携美婢在旁,想是有些来历,是以起了结交之心。未料闲叙愁思,却是得了公子的指教。公子之恩,执铭记在心,自当相报。”
云逍闻言也是好笑,只觉得这书文国的人哪里这么矫情,不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还把自己当恩人了。也真是……古怪得紧。
不过对方既然客气,他自然不会倨傲,遂是微微一笑,道:“些许微言,何足挂齿。敝人云逍,初到书文国,未请教阁下姓名?”
他这么问,却是要与之结交的意思。毕竟人在书文,初来乍到,有个熟人的话,省却了诸多麻烦,也好打听消息。
白衣公子以手抚额,歉然道:“惭愧!却是忘了自报家门!在下李执,经义人士。经义城乃我国国读。此番,执却是要回经义城去。”
“经义城?李执?”云逍眉头微皱,重新打量了一番李执,见他衣着得体,贵而不奢,气度谦和,眉宇俊朗,觉得这人应该有些来头。于是乎,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不错。云兄初至书文,若有需要帮忙之事,执或许能尽几分绵力。”李执点了点头,道。
“有劳李兄美意。”云逍略一拱手,表示暂不需要。
“哦……”李执见他婉拒,猜测云逍许是有亲朋在此,刚要相问,便听得耳边一声炸雷响起。
“呔!这什么破店子,连个招呼人的小二都没,传闻中崇尚礼仪的书文国就是这个鸟样子?店家何在?速来伺候!”
“几位异乡客,请勿高声喧哗,我书文尚礼之邦,念你们初来,许是不知,今次便不计较。若几位是来饮酒喝茶的,还请坐下,老朽自会安排人备宴。”
楼上下来一位华服老者,须长而白,逾尺,形容正气,颇具威严。云逍敏锐地感应到,此人身周环绕着一股极其特殊的玄奥气息。
适才大声叫嚣的,乃是一行外乡人,五人之众,越众而出者,乃是一魁梧巨汉,身长竟有十尺,一脸虬髯,双眼大如铜铃,鼻孔外翻,有黑须露出。望之只觉得丑极。且其胸前挂着一串巨大的佛珠,每一颗珠子都有拳头大。
处他之外,另外还有三个身材同样非常魁梧的汉子,只是都不比这巨汉更粗壮。而奇怪的是,最后面那一人,身材和常人无二,约是七尺有余的身高,体型也并不硕大。
“呔!好你个老不休,洒家便是喧哗了又如何?你这待客之所,看门的没有都还罢了,进得你门来,连个伺候人的都无,哪有这般道理?”
虬髯巨汉低头俯视这华服老者一番,呵斥道。
“哼!”
老者闻言面露怒容,冷笑一声:“入乡便要随俗,老朽的书楼,自有老朽定下的规矩。非是我书文国待人不以礼,正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这蛮子再要叫嚣,休怪老朽唤人将尔等扫地出门!”
虬髯巨汉模样长得粗鄙,脑子却不含糊,老者要将他们“扫地出门”,岂不是讽他们为腌臜杂屑?
当下也是面上冲血,一股子怒火勃然烧起,脚下猛地踏出一步,整座书楼都是晃了三晃:“你个老家伙,敢侮辱洒家!便去死罢!”
说时,一双粗如树干的巨臂已是抓向华府老者头部,竟是要一把捏碎对方的头颅!这手段,好不凶残!
“阿大!”一个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
那虬髯巨汉嘴角一抽,眼中露出一抹不甘之色,这抓向老者头颅的巨手,却是握成了拳头,捣向老者胸前。
这一变化,自然落在云逍等人眼中。
“看样子,那个俊俏青年,才是领头之人。”云逍伸出手指,点了点虬髯巨汉一行最后方的那名瘦弱青年。那人其实并不瘦弱,只是比起虬髯巨汉和其他三人,就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了。
“好无礼的蛮人!”
华服老者怒喝一声,抬手间,已是握住一杆青毫毛笔,一笔点向虬髯巨汉的拳头。
“以卵击石!”
虬髯巨汉不屑一笑,然而这笑容在绽放的一瞬间,又戛然而止。
他这一拳,竟是被华府老者手中那根细小的毛笔给挡下了。
感受到自己拳头上传来的莫名巨力,虬髯巨汉眼神顿时一凝。
“洒家倒是小看你这老东西了。那一拳仅有三分力,这一拳,加到七分!来,再接我一记!”
虬髯巨汉口绽惊雷,伴随着呼喝之声,又是猛力一拳捣出,拳风呼呼作响,细看之下,那拳头之上的青筋隐隐泛黑。
华府老者接了虬髯巨汉一拳,又听他说那只有三分力,心中已是不敢大意,一杆青毫笔走龙蛇,瞬息间点出百下,每一下都点在巨汉手腕处,人亦是不停地以碎步往后退着。
“这卸力之法很有几分火候。那巨汉修的是外功,以身体为兵刃,然则关节处乃是人体发力处,老者连点那巨汉手腕,十成力气却是被卸去八分,余下两成已然不足为惧。”妙空脸上带着欣赏的神色,一边看好戏,一边分析道。
云逍闻言亦是暗暗点头,妙空所说乃是在理。
这一番较量,华服老者虽接下虬髯巨汉了第二拳,终究是落了下风,身位被逼退不少,视其脸色,亦是微微泛白。反观那虬髯巨汉,大气不喘一口,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显然,华服老者不是那巨汉的对手。
“行了!阿大,你退下。”
那瘦弱青年终于挥退巨汉,摆出自己领头人的身份,往前一站,那一身整洁干净的素白长衫显得简约贵气,兼之气度沉稳,面相俊美,端是一位大家公子。却不知是为何带了些如此粗鄙的属下。
“掌柜,我等并无恶意,手下人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此人说着道歉的话,神色间却哪里有半分歉意。
华服老者被此人手下给压了气焰,虽看出来这一节,已是不想多计较,只得走上前来,道:“不知者不罪,你们坐吧,我吩咐人准备酒食。”
说话时,华服老者也是语气淡淡,并不畏惧,毕竟这里是书文国,他这西贤城里能办下偌大一桩产业,岂会无人帮村?只是觉得眼前这群人不好对付,不想多惹麻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