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正在徐徐滑入一张眼线织成的网中,他的一举一动受到无形的捆锁,他的脾气变了,某种幽怨的阴郁在他脸上驱之不散,身体状况更加衰败,常常会一个人坐着发呆,脑子一片空白;抑或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脸部肌肉不规则地抽搐。他获悉了武后的诸项功绩:改皇族志,宣布皇后一族为皇族之先……这些事情悄然发生时高宗浑然不觉,等到他获悉时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个通知了。
心情烦闷的唐高宗开始学打猎,试图通过对动物的射杀达到某种平衡,但他的箭法太差了,每次出猎都一无所获。我不是一个弓箭手。他说。准确地说,他不是一个善于追逐战斗的人,他只会写诗。高宗于是躲入花园,作了几首水平不高但足以感动他自己的诗,太监们常常可以在御花园里听见皇上吟诗那悲凉而峻峭的声音。
我是天涯孤旅的断肠人。
他想念她们,她们是一切异性的泛称,高宗想念的心情仿佛爱情,但现在它被阻隔了。而这种悲凉的事实更加强了多愁善感的唐高宗的悲剧体验。“她们”必须由某个具体的人来代表,现在高宗暂时以韩国夫人来代替,只要一想起她,高宗就伤悲,她为他更衣的细节涌现出来,使他浊泪横流。
某种历险的意味使皇帝心醉神迷,高宗对即将发生的约会耿耿于怀。这个忘记自己身份的皇帝揣着一颗狂跳的心铤而走险,期待夜幕的降临。天落黑之后,他象一只夜行的猫一样悄然前进,仿佛踩着肉垫,无声无息地潜到韩国夫人的住处。这个可怜的皇帝接近那里时,听见了一阵嘈杂的人声。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他们向皇上下跪。
出了什么事?高宗问道。
屋里抬出一具女尸。李治全身颤抖起来,有一刻他几乎站不住了,他看见他心中的妇人脸色苍白嘴唇乌紫,她是一具僵尸。李治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宫婢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使他目瞪口呆:韩国夫人正准备迎接某个男人到来,她掀开被衾,除尽了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到床上,这时一只眼镜蛇从她的肋下游了上来,她还心醉神迷的握了一会儿,以至于大腿被咬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等到韩国夫人发现这是一条蛇时,尖叫声已经出不了喉咙,她中毒窒息了。
高宗掉头就走,他走得东倒西歪,有一刻他的前途是黑的。高宗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时,武后正在那里欣赏一把绢扇。
看上去你气色不好,皇上。
你说的没有错。
听说韩国夫人死了,被蛇咬死了。她咯咯地笑着:她还抓住那蛇,以为是男人的东西。
她是个淫妇。她说。
高宗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武后抱起他,说皇上,你是心痛还是头痛?
走开。高宗冷冷地说。
武后对高宗态度的转变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皇帝叫她走开,她就走开,请了道士郭行真在宫里大搞厌胜之术。人们看见神情古怪的郭行真道士和武后整天泡在一起,漏夜作法,武后常常整夜不归,通宵达旦。她对高宗说,我是在驱魔赶鬼,宫里的鬼气太重了,我恐怕皇上受亏损。
高宗说,这宫里是有鬼。
太监王伏胜奏明高宗,说道士郭行真在宫中画符念咒,大烧纸符,弄得乌烟瘴气,内容甚至涉及高宗。高宗说,他们是为我求福呢。过了一刻他又自言自语:难说,咒我死也不一定。高宗想起过去王皇后作厌胜之术的事,心中涌上一种极其难受的感觉。
他把中书侍郎上官仪召来,单刀直入把心事和盘端出。上官仪看透了皇上的心思,就问:王皇后与武后哪个厉害?高宗说当然是武后。上官仪说,她们一样作厌胜之术,皇上还没看出玄机吗?
你是说武媚要害我?高宗问上官仪。
微臣没这么说。上官仪道,我只是说皇后非同一般,我担心皇上有朝一日也象韩国夫人一样,不小心被蛇咬了。厌胜之术是鬼打鬼。
我要废她。高宗狠狠地说。
上官仪马上说,皇上要微臣代为草诏吗?
……高宗全身颤抖一下,上官仪看出他害怕了,就说,皇上是一国之主,皇命不可违,要当机立断。高宗说,我是皇帝,我怕什么,你写吧。
上官仪起草完毕,念了一遍。高宗低着头听着,显得毫无信心。上官仪念毕,对高宗说,皇上,现在就传旨吧。高宗不吱声,过了一会儿说,明天早朝再说吧。
上官仪走后,高宗魂不守舍,他正要拿过诏书重新再看一遍时,武则天走进来,高宗一见她就心虚,十分尴尬。武则天夺过诏书,当场撕个粉碎。高宗全身发抖,问说,你干什么?
我在撕一张纸。武后脸色苍白。
你不能撕它。
皇上,我撕一张纸你那么害怕?武后向高宗逼过去,这张纸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皇上你告诉我。
高宗说,没啥,你不要多心。
我不多心,我才一个心,这个心向着皇上。武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可是你竟然要害我!
高宗仿佛暴露在光中,他知道一切都显形了,于是无话可说,听武后哭诉。武则天泪珠纷飞,她的哭诉涉及太宗临终时他俩的偷情、尼姑庵的等待,十几年的恩爱。她抱住高宗的腿,扯着他的龙袍说,连这件龙袍都是我绣的,皇上你既然要杀我就不要偷偷摸摸,免得我象那贱人一样的下场,今天我送上门来,为着侍奉皇上十几年的过错,在这里杀了我,免得辜负了皇恩,做鬼也做皇上的刀下鬼。
只见她拿起一把剪刀,高宗说,你要干什么?武则天一声不吭,操起幛帷就开剪,刷一下一个大口子。高宗惊惶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武则天不理他,继续剪,幛帷一块一块飘下来。你疯了吗?高宗大声说。但武则天仍旧什么话也不说,只管剪她的,她剪完了幛帷剪被套,刷又一口子。高宗在房里躲来闪去,恐惧地说,你疯了,快住手。但他的命令变得软弱无力,武则天根本不屑于皇帝的呼喊,顷刻间被套又成了碎片。高宗惊异不已地注视着这个女人,他实在想不到她会这么干,那样冷静、固执又仿佛无动于衷、专心致志地破坏她想破坏的。
剪刀裂帛的声音尖锐而 哑,折磨得高宗颤栗不已,患有神经衰弱和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的高宗听不得这种刺耳的声音,他说,武媚,快停下,太可怕了。他上前试图拦阻她,武则天狠狠一推,高宗摔到墙角,门外的太监眼睁睁地看见皇帝摔倒,竟不敢进来扶持。只见武则天脸色煞白,狠狠地对一切她认为值得破坏的东西开剪,高宗惊悸不已,武则天剪东西的固执和彻底在他看来跟杀人没有什么两样。高宗哀求道,好了武媚,太过分了!武则天根本象没听见他的话,她见屋里能剪得都剪了,竟然撩起高宗的龙袍开剪,高宗惨叫一声,想跑,但武则天毫不留情的拽住他,在皇帝的哀号声中,将他的龙袍剪得干干净净,褴褛如乞丐,连肩胛都露出来了。
高宗的叫声停止了。他望着自己半裸的身体,掉下两滴眼泪来,侍卫要冲进来,被他拦住子。他问武则天: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是皇后了,所以你敢这么干?
皇后算什么?
那为什么?
皇上今天才知道我的脾气?武则天说,我这个人--想怎么着就着。
她抽下墙上的宝剑,塞在高宗手里,拉开雪白的颈项,泣不成声地说,皇上,今天你不杀我,我决不出殿门一步,贱妾不愿在殿外做人,唯愿在皇上手下做鬼,活着有什么意思。
高宗张着嘴,一个劲儿喘气,垂着宝剑。
武后抚摸着剑锋,说,多容易,皇上只要一挥手,贱妾就不在了,十几年的恩怨也没有了,皇上也就省心了,为什么不动手呢。
高宗把剑扔在地上,眼泪流出来,轻轻地抱住武则天,说,武媚,我没说要杀你,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武后抱住高宗大哭。高宗说,你不要哭了。你说话。但武后就是不说话,直哭到高宗受不了,说武媚呀,你把寡人的心哭碎了。
武则天哭累了,仰起脸来看高宗。高宗说,武媚,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上官仪的意思。
皇上,你被人骗了。武媚试去皇帝的泪痕,说,贱妾没有一日不对皇上忠心耿耿,天下是我们夫妻的,我除了辅佐你,还能有什么心?皇上切莫听信了谗言。
我相信你,武媚。
武则天回到皇后宫中,脸色僵硬。她拿出皮鞭交给宫婢,宫婢就朝她抽打,打得武氏在地上翻滚,她呻吟声音类似嚎叫。最后,她衣裳褴褛、满身伤痕地蜷缩在廊柱旁。她抚摸着伤痕,饮泣起来,压抑后的哭声在殿中回荡。
皇后娘娘。宫婢将皮鞭交还武后。
武后走到自己的塑像前,抽了它两鞭子,又用手抚摸着它的脸,说,我打了你,你为什么不流泪,你被欺负了你还不知道?没有人爱你,没有人要你,大家都想害你,让你活不下去,你太粗心大意了,皇后。
你是一个孤单的妇人。她摸了摸它的头:谁也不要相信。只相信你自己。真可怜。
人们都看到了上官仪和王伏胜被推出斩首的情形,他们的囚车在街上过的时候,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群众的好奇仅在于被斩首的是朝廷的高官要员,上了年纪的人才能看出政局不稳的征兆。
宫廷政变都是悄悄地干,还没见过公开推出来砍头的。一个说。
另一个答道,大唐要有难了。
临斩首前问死囚还有什么话说,王伏胜吓得舌头卷起来,已经不会说话了。上官仪望着苍茫的暮色说,我是要废后的第一人,走着瞧,还会有更多的人跟随我,我一点也不后悔。
话音刚落,头已经飞出去了,落在草丛里,嘴唇还在动,出来的不是话,而是大口的血了。
武则天听许敬宗禀报完刑场的一幕,楞住了,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对许敬宗说,我现在知道了,他们对我的仇恨完全因为我是皇后,他们不喜欢我这样一个人当皇后,真是奇怪,为什么我武则天就不能当皇后呢?
因为皇后当过先帝的侍姬。许敬宗说。
为什么先帝的侍姬不能当皇后?
因为朝廷有定规。
谁定的规?为什么武则天不能当皇后?
皇后曾为尼。
为什么尼姑不能当皇后?人家能还俗,我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许敬宗说。
武则天讥诮地笑了。她走到塑像面前,对它说,因为你是皇后,所以你不能当皇后,就这么简单。
她转过身来对许敬宗说,你感到奇怪吗?因为我已经是皇后,所以他们认为我不能当皇后;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他们反对我;因为我恰好又是一个出色的女人,所以他们看上去更不顺眼。
她下了一个结论:无论我做什么,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错的。
皇后只管替天行道好了。许敬宗说。
我实在是不想杀人,我讨厌杀人,但他们老想杀我,这次我差一点被杀了。武则天锐利的眸子射出光来:你还得做一件事,再取一个人的性命。
谁?许敬宗问道。
燕王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