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贤目击了这个情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十分害怕见到母亲,基本上避而远之。太子弘下葬前一天晚上,武则天让他到皇后宫中,太子贤居然不从,武则天等了半宿,差人去叫,回报说太子去洛阳了。明天太子弘落葬,今天去洛阳干什么?武则天脸色趋于灰暗,摔碎了一对玉兔。
与此同时,一种难听的传说在京城传播,腐蚀着人的耳朵,声称太子李贤并非当朝皇后所生,而是韩国夫人的儿子。这种传说影响了许多人的情绪,它的真正来源毋宁说是导源于另一个传说:武后与太子贤的不和。传说再加一传说,鱼龙混杂,就分不清什么是事实了。经受传说折磨最大的受害者是武后,她的消息来源说太子贤并不象太子弘那样外露耿直,但为人聪慧,已深得人心,常向众臣王公讨教,甚至下民间问苦,就是极少上皇后宫中,总是与武后保持一段审慎的距离。除了必不可少的出席,太子贤总是避免与母亲见面,他那种敬而远之,过分客气、端肃有礼的样子让武后看上去更可怕,心中被一片寒冷所浸透。
终于有一个机会,武后通过太傅把太子贤传到洛阳宫中。太子贤脸色发白,气色不佳,甚至在向武后叩拜时显得有气无力。武后预备好的微笑消逝了,因为她看见太子贤甚至不敢动宫女端上的茶。武后也不多说什么,说,皇儿,现在外面的传说真多,很不好听,说你不是我生的。
那是谣言。太子贤说。母后不必在意。
我很在意,我死了一个儿子,不想死第二个!她突然提高的声音使太子贤颤抖了一下。我生你的时候,你脸胖胖的,头发红红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谁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那是谣言,母后。太子贤说。
是你的疏远给他们留下了话柄。武后凝视着太子,给他一个忠告:谣言传久了就变成真的,事实从来就是含混不清的,不要太相信自己,多问问母亲,我恐怕你受欺。
我是您的儿子,是事实。太子贤说。
武后笑了一声:怪哉,你是我的儿子还要儿子来对母亲证明,你若不是我儿子,我立你作太子干嘛?
我不想做太子。李贤说出了致命的一句话,这句话使武后的神情走向黑暗。为什么?她问,太子贤的话超出了她的意料,她想起了太子贤最近在大臣中活动,听出了太子言不由衷的虚拟语气,心中登时浸透一阵冰凉。武后遭遇的不是太子弘直接的顶撞,而是太子贤的言不由衷:我不想做太子。
太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应付我了?你没有说你心里想的事。武则天语气中涌动着不满和怨气,你为什么总是离我那么远?你怕我什么?我是你的母亲,你却这样待我?
我们顶撞你也不行,顺服你也不行。太子贤痛苦地说,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才行呢?
……沉默是难耐的。武则天绝望的声音打击着太子贤的耳鼓:你这话太难听了。李贤!我的孩子都不亲。武后的声音在空旷的宫中往返,带着一种悲怆的成分。那我养你们做什么?
这时仿佛在宫外传来潮水般的喧嚣和锣鼓的声音,太贤在这股声音中退下了,他没有得到武后让他离开的指示就走了,武则天形只影单地在一阵贴地而起的凉风中哆嗦了一下,问许敬宗,外面什么在响?他们在干什么?
这是民众请愿的队伍,请愿皇上为太上皇让太子继位,称颂太子的功绩。
武后呆了半天,说,我呆在宫中太久了,外面这么热闹我都不知道。
太子贤一出皇后宫,就觉得有什么异常,他命人驱散了那些为他歌功颂德的队伍,脸色极其难看,打马往长安自己的府第狂奔。那时已是半夜了,手下问他这么晚回长安干嘛?为什么不在明早启程?太子贤不答话,只是催促马夫打马疾行,披星戴月,到达长安时,马车的轮鼓已经松动了。这时大约天已经亮了,太子贤一行到府第时,发觉守卫的士卒是他们不认识的人。一阵滚雷从太子头上响过。
门打了,一个将军走出来,向他行了礼说,太子,我们奉命搜查你的府第,怀疑你涉嫌一次谋反。
太子站在原处,半晌没吱声。后来说,你们搜出了什么?
太子请随我来。
他们被领到马厩,大约有三百件武器摆在那里,现场一片狼藉。太子贤陌生的目掠过这堆黑暗的兵器,说,这不是我的。
不过他马上就笑了,由于疲劳。他脸色惨白:跟你说有什么用?什么时候启程?
现在。将军说。
刚刚从洛阳来,马上又回洛阳去,真象一场游戏。太子贤绝望的微笑挂在嘴角:就因为母后在洛阳。走吧。
……太子贤被指控叛国之罪,依法当诛。高宗在听到消息后醒了过来,但他已经无法象过去那样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了,他似乎刚睡醒的样子,听到了一则过时的令人不怎么痛快的消息。他睁开惺忪的眼问武后:又出了什么事啦?你的哪个儿子又要死了?
武后不理会高宗的话,她象宣布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那样冷漠地说,太子谋反了,搜出了三百件武器,叛国之罪,依法当诛。
高宗嘿嘿地笑起来了,他笑得武后极不舒服。三百件?为什么不是三千件?高宗笑着,
浓痰卡在他的喉咙里,被笑声催得发抖:三百人枪想谋反?太子不是找死吗?他不怕我的禁卫军?
三百支枪会生养,有一天就要变作三千支,武则天说,我爱他们,可是他们都离弃我。
不是他们离弃你,是怕你。高宗的笑声消逝,悲凉浸上了他的脸。请你,皇后,赦免他吧。
他谋反又不是对着我,你是皇帝,我有什么权力赦免呢?武后对丈夫说。
千万别杀了他,废为庶人好了,留他一条命。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武则天声调干巴地说。你是皇帝,你的话是圣旨。
太子贤废为庶人后,需要进入一座监狱,在里面度过余生。入狱之前,狱官问李贤有什么话说,他望着广阔而深邃的天空问:
现在,谁是太子?
英王哲,你的弟弟。
李贤悲怆地仰天道: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也是皇上的妈妈,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你要弟弟做什么请尽快告诉他,我们都是孩子。
高宗在驾崩前的表现让人难以启齿。他一见到武则天就叫她妈妈,他似乎已经精神失常了。但有的时候他又显得极其清醒,躲着武则天,一见到她就害怕。他说他看见了鬼,高宗坚持说有鬼,他明明在看着它。武则天说你无非就说我是鬼吧。高宗说你不是鬼,你是妈妈。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武则天立即觉得皇帝的笑容特别丑陋,她提高声音说,皇上,你身子这么不好还在糟踏自己。高宗被她的声音打击得面无人色,恐惧占据了他的脸,叫了声妈妈,奔回床上,用被子盖住全身。
武则天坐在龙榻边,揭开被子,发现皇帝在那里瑟瑟发抖,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象针尖掠过。太宗驾崩前虽然身体虚弱,但思维极其敏锐和清晰,在众臣和后宫面前不但维系着皇帝的威仪,更让一些心有异念的人不敢趁机轻举妄动,太宗毕竟是打江山的人,而李治完全相反,他登基就是个错误,若没有武后,他早就被推翻了。他得以存在的代价是让位给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现在回首前尘,怜悯的情怀逐渐升起,她内心纠缠着复杂的情感无人诉说,如果她不勾引太宗,也许她早已殉葬了;如果她不勾引太子治,也许她现在仍在孤寺伴青灯;如果她不除灭异己,按她的个性她也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她不当皇后,就根本无法立足;如果她不介入政治,凭李治的庸才与懦弱,也许他们早已双双被推翻。武则天觉自己是迫不得已走了一条命定的路,现在这条路走到了一个关键时刻,她觉得李治跟她已经完全陌生了,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性生活了,更不存在情感交流,甚至回忆不起一句亲密的话。他们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陌路人。武则天望着濒死的毫无反抗力的高宗,一阵孤单席卷而来。
她哭了,大哭了一场。
她抚摸着瘦弱不堪的丈夫,呼唤着他的另一个名字太子治,太子治!但他毫无反应。武则天流着泪,这一半泪是为自己的孤单流的,如果她嫁的是一个强悍的帝王,她会尽力辅佐并且感到依靠,但这个丈夫是一个靠不住的皇帝,他不能与她共享欢乐,也无法与她分担痛苦,他们好象一直在暗里为仇。武则天用手抚过丈夫凸起的肋骨,心中的酸楚和委屈汹涌而至。孤单如同狂风,快把她吹倒了。在她的拍打下,丈夫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见她就发出惊叫,说有蛇爬进来了。武则天看了看四周,知道他产生了幻觉。哪里有蛇。武则天揽着高宗的头说,没有蛇,是我,是武媚呀,是你的皇后。但高宗推开了她,他说,蛇已经爬到你的脖子上了。武则天说,皇上,你连你的武媚都忘记了么?你讨厌她了?皇上不爱武媚了么?
滚。高宗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滚。
皇上不爱我。武则天流泪道,没人爱武媚,武媚只好自爱了。
她站起来拭去眼泪,象变了一个人。她高声说,你一会儿说我是鬼,一会儿说我是蛇,你让我滚,我只好滚,皇上,你的话是圣旨。
不,你不要走!高宗突然醒过来了,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武则天没转身,说,不是你让我滚的吗?高宗说,不,现在不了,你不能离开我,我离不开武媚!武则天说,你不是把我看作蛇吗?皇上怎么能跟一条蛇在一起呢。
这时高宗已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他从床底掏出一首诗递给武则天,说,武媚,这首诗是我特地为你写的,我爱你,武媚,你不要离开我。武则天看了一遍,揉成一团掷在地上说,我没有你写的那么好,你写的是一位天仙,而我不过是一个让你讨厌的女人。
高宗吃惊地看着他的诗就这样被扔在地上,眼神立刻变作绝望。你把我的诗扔了,你把我诗扔了!他喃喃自语地说,你扔我的诗……武则天说,犯得着这样生气吗?不过是一张破纸罢了,比我这个人还贵重吗?高宗立即陌生地注视着武则天: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首诗的,现在你--你滚。
武则天二话不说,立刻向门口走去,高宗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哀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夹杂着哭泣:不!不!武媚,别离开我,求求你,刚才我不该叫你滚,我需要你武媚,我离不开你,求求你千万别离开我!哦,天哪!
武则天转过脸来说,你这个人也真奇怪,一会儿要我,一会儿又让我滚,我都湖涂了,你反复无常,到底你要做什么?
其实我是爱你的,这是真的,我需要你。高宗颤抖起来,在哭泣:我害怕,我只想躺在你怀里死去,可以吗?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毅然走了出去。
高宗绝望的脸立刻变作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