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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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惊恐不安 (2)

是呵。武则天站起来,说,好久没有到野外来了,大地作床草当被,整个草原都是我的房间,这些只应天上有,我终于来到这里,终于离开那可恶的宫殿。她很近地对冯小宝诡秘地一笑:小宝,我其实是来这里玩的,什么亲征呀打仗呀拓疆呀,狗屁,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就是来玩的!多好玩!

冯小宝斜睨了大将一眼,大将显然也听见了武则天的话,尴尬得无所适从。

我不回去了。武则天当着部下和臣属的面在草原上跳起舞来,一个劲儿转圈:这儿多好,我才不当那个皇帝,谁爱当谁去当去!我在这儿做王,做草原的王,做牛羊的王,我不回去了,在这里牧羊。她挥舞着牧羊鞭,仿佛已经陶醉在自己臆想的境界里。

冯小宝和大将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劝道:皇上,还是回去吧,你怎么能留在这荒郊野地呢?

不,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武则天还在陶醉,旁若无人地挥舞着牧羊鞭,部下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武则天。

小宝有些着急,他上前甚至拉了她一把,低声说,皇上,你真不能留这儿,回去吧,这儿危险,有狼。

武则天的沉醉神情褪去了,代之天深刻的裴哀:你为什么要劝我,让我多在梦中呆一会儿都不行吗?

冯小宝立刻后悔自己的急躁。

武则天失望地扔掉牧羊鞭,抱住了那块界碑,说,我知道我跑不远,我知道最终我还得回去,这里不是大唐最远的地方了吗?大唐就是我的家,我的家真大,这不就是我的家门口了吗?但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孤单?

我已经走到最远了,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她问冯小宝,冯小宝不吱声,大将多嘴说,土耳其斯坦。冯小宝立刻给了他一个耳光。武则天注视着沉重的天边,说,真远哪真是一座大监狱呵。……我是囚犯,走到哪里都是囚犯,没有人能邦助我,唯一的是我喜欢这草原上的风,吹得象我的命一样。

武则天重新站起来时,又由一个妇人恢复了皇帝的威仪。她宣布:明天,班师回朝。

回长安的一路,凯旋的队伍受到了人民的热烈欢迎,盛况空前。人们不但沿路夹道欢迎,水泄不通;而且举行了各种盛大的庆典,万头攒动。在一次名叫“鼎盛时代”的庆典上,一千名女兵摇身一变,身着华服手提灯笼,表演了一种庞大而神秘的舞蹈,场面宏大,更有一种中原大国富丽堂皇的威仪。无数的人在狂欢。各国使节轮流趋前向女皇朝拜,逐一亲吻武则天的脚趾,他们带来了本国丰富的出产,操着本国的语言,于是我们在庆典上听到了无数的外语。这些外国人被盛唐的气象震摄了,“鼎盛时代”的主题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异国风情。

突厥的使节对武则天说,皇上,你们的国家如此繁荣,人民拥戴你,为什么还有内乱?

武则天说,所以说徐敬业是笨蛋,他的眼睛瞎了。

使节说,你们还会继续开拓疆域么?是否准备打到欧州?

武则天说,这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不过我想我已经站在中心了,世界的中央。

你认为你在世界的中央?

对。武则天说,中原,中央,我们是在世界的中心,我是这世界的王,在我周围的人都向我朝拜,我是中心。

外史说,可是,也许还有一个你没看到过的世界,比如欧州--

他们在我的周围!武则天打断他的话:这地上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大唐,大唐只有一个王,那就是我。我是万人之上独一的主宰。

外史低下头。他说,皇上,在我们西方可不是这样看,皇帝还不是主宰,在所有人之上有一个真正的主宰,那就是宇宙的神。

神?武则天疑惑不解。

是的,神。外史说,他超乎万有,是自有永有的一位,只有他才是宇宙的主宰,皇帝却不过是人而已。

气氛立刻冻结了。武则天说,我可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我只听说过天,我就是天子,替天行道,我从来没听过你所说的那个神。

他是中心。外史说完,不再吱声了。

……武则天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许多人已经在体会空气中流贯的某种不安的气息,但武则天却说话了:我不杀你,你退下吧。

庆典的欢声仍在持续,但武则天却沉默了,似乎遁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回长安后,徐敬业叛将抓一个斩一个。她说,人民拥护我,我杀他一个是一个,杀两个凑一双,谁也没法说话了,他们不得人心,我赢了。

我发现祖母的记忆有误,她的叙述中不但含有某种强烈的臆想甚至狂想的成份,就是说某些并不曾发生的事在她看来已经确凿地存在过;她还经常弄错时间,我查考史料的结果发现:拓疆战争在历史上确有其事,但它与平叛战争整整相差了十年。

但老王把这两场战争搅在了一起。

我本来并不想把这个发现告知祖母,以使她能在梦中醒来,因为这个错误太明显,不需要探究和考证。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一些事情上仍然如此敏感,而在另一些事情上记忆却如此混乱?这种互相矛盾的特征并不象单纯的老年病症。

当我把我发现告诉祖母时,她显得很吃惊:怎么会呢?我明明是从蒙古回来,就赶上平叛,我清晰地记得徐敬业的头被升到大梁上。  你说的没错。我说,但这是十年后的事。

十年后的事?她惊愕地说,不,就是在我从蒙古回来以后,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说着走进内室,翻箱倒柜找东西,德官问她找什么?

我从蒙古还带回过一个马蹄。她说着艰难地寻找,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一无所获。   是的,你从蒙古是带回过一个马蹄,瞧,它在这儿呢?我从德官手里接过马蹄,说,但这也是平叛十年前的事。

你还带回过一个大界碑,上面写着大唐土地辽阔的数字。我注视着呆若木鸡的老王,说,但,这也是平叛十年前的事。

陷入记忆的老王突然醒来的样子,但她却阴阴地笑着对我说,孩子,你在骗我,你那么小年纪,你怎么会知道那时的事?

史书上写的。我说。

史书算个屁!她说,我怎么说,史书就怎么写,现在你也不是这样吗?

我呆若木鸡了。

孩子,别以为我老了,我这里清清楚楚。她指指脑子:谁也别想骗我,我这个脑袋比什么史书都更可靠,除非我死了。

那你死了怎么办呢?我说。这句话引起了她激烈的反应,她立刻六神无主起来,惶惑侵占了她的脸,使它摧毁。祖母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边用拐杖敲打地面:不,我不会死,不会死,我永远活着,你滚!滚出去!

我吓呆了,第一次看见祖母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浑身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德官在我耳边说,你快去认罪,就说你错了,蒙古战争不是十年前的事。

那明明是差十年的事呵!我辩解道。

傻瓜,在她脑袋里,它们就是在一起的。

我这不是说谎吗?我说。

她老了。德官劝我说。

我迟疑地走到陷在黑暗中的祖母身旁,牵起她的手,说,不要生气嘛。

唉!她叹了一口气。

我向你认错,是我记错了。我说。

小孩子,以后不能随便说话。她说,我怎么会错呢。

我突然明白了:祖母总是在记忆中把很多事情提前十年,她多么渴望年轻,渴望从头再来呵。

我把这块马蹄铁送你。她说。

说一句谎得个马蹄铁,我很满意。我抚摸着它,仿佛听到敲过草原的雨点般的马蹄声。很好玩,谢谢你。我对她说。

以后,我有那块界碑,你有这块马蹄。她笑了,很陶醉,说,你打马到哪里,我界碑就插到哪里,到末了,所有的地方都是我们两个人的,谁也不让进来。我们两人当王。

你最大,我第二。我乐不可支。

徐敬业军已全部溃败。徐敬业带着几十人个逃到海边,这是一条河汊入海口,长着一人高的芦苇,散兵游勇一停下就捧起河里的水喝,一个士兵骂道,他妈的,咸的。

徐敬业已经瘦得象一个鬼了,他指着烟雨朦朦的海面问副将:那里是高丽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高丽?

副将说,不知道,恐怕去不了了。

徐敬业大声说,不是说好吗?船夫呢?

船夫通过副将告诉他,这几天走不了,风浪太大,船会淹的。

要等多久风才会停下来?最少要等个三四天吧。船夫说。

徐敬业脸色灰暗下来,副将说,等三四天,我们都要被追兵剁成肉酱了。

徐敬业仿佛有些痴呆了,他盘腿在岸边坐下来,象一个小孩子那样。我真想不到,想不到我们会败到这个程度。他一边说一边用迷惘的目光注视海面,说,武则天不是个暴君吗?不是个女贼女妖大淫妇吗?为什么这样的人倒不会灭亡,失败却落到我身上,天道天理在哪里呢?

武则天就是天道,武则天就是天理。副将提醒他,她不叫天后吗?

天后?徐敬业绝望地笑起来,天后可以杀人,那么多老百姓,她一路砍过去,连眼都不眨,那哪儿是人命,连狗命也不如,我真没想到她竟敢向老百姓动手。

这有什么奇怪呢?副将说,她是皇帝,万人之上只有她,她要谁死谁就得死,她杀人就象削头发,老百姓象她里养的鸡,她爱什么时候宰就什么时候宰,只要她愿意,她是王。

她是王?徐敬业迷惑地说,她已经是王了,我们还造什么反?

她不但是王,她还是天后。副将说,在一个找不到神仙的地方,她就是神仙。她说了算。

她明明是人。她是天后,她是王,她可以为所欲为,全凭她高兴。副将说,所以,我们失败了。

徐敬业站起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抽出宝剑,但手在颤抖,他把剑锋搁在脖子上时,他的儿子叫道,父亲,你真的要死了吗?

因为活着没啥意思了,这个荒诞的世界。

父亲,你死了我怎么办?儿子问道。

徐敬业在颤抖。儿子!他叫了声。这时副将上前夺过他的剑,冷漠地说,你害怕了吗?

徐帅。徐敬业张了张嘴,副将说,你自己动不了手,让别人来成全你吧,杀你的人已经在这里。

谁?徐敬业恐怖地问,他的儿子试图冲上去,副将使个眼色,兵士们立即把他制伏了。徐敬业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副将,说:

原来是你?

是我。

你跟我十几年,你竟然会杀我?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副将对着徐敬业微笑起来,我不杀你,我就要死,我带了你的头去领赏,说不定就保住了我的头,为什么不干?傻瓜才不干。谁是王,我就跟谁。

徐敬业听了他的话有点恶心,说,你也不怕报应?

我从来相信报应这回后。副将说,只要今天能活命就够了,为了活命,什么不能干?   你跟武则天一模一样。徐敬业注视他昔日的部下:活象她的儿子。你准备把我的头带给她看?

副将笑了:说不定还要挂在横梁上。

让我自己死吧,我求求你了。徐敬业突然跪在他面前:让我自己动手,好歹是自绝,给我一点面子!

让你自己动手我不就吃亏了?副将狞厉地说,到时候说不是我杀的我到哪儿领赏?可笑!

副将手中的剑光一闪,徐敬业头飞到附近的草丛里。

徐敬业的儿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副将走到他面前用剑抬起他耷拉的头说:

孩子,学点儿功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