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传到武后耳朵时,她笑了。她对万国俊说,你一边发感叹,为什么一边又把人推下河呢?
她们咬我。万国俊说。
对了。武则天说,相咬相吞,一切仇恨的根源。我对人已经绝望,人是这世上最坏的东西,谁都一样,没一个好人,不要指责我把活人钉入棺材,几十年前我也差一点被钉进去,当先皇的明器,今天的人还可以骂上几句,我们那时叫殉葬,还得说感谢的话,荒唐!
死都是一样的。她严厉地说,死了就是死,死人不会复生。
为了活,别人就得死。她说,今天没有该做不该做的事,只有能做不能做的事了。
武后的话使身边的人颤抖起来。
当天晚上武后就遇上了刺客。实在无法说清刺客为什么能突破足够严密的封锁,直接进到她居住的宫殿。当时武后正处于一种失眠的状态,这段时间以来她的失眠症趋于严重,最后到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的境地。她觉得自己疲惫不堪,但又极其清醒,太医特为她煎制的枣仁汤没有起到任何功效,她有时接近沉睡的边缘,但一想到这剂汤药只不过是诱我入眠时,立刻就清醒了,随后便开始了漫漫长夜的失眠与空想。其实这一夜她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浑浑噩噩,疲惫不堪,就象她走过的一生。
她象一个思想的陀螺,通宵达旦地疯狂旋转。她的心思的发达程度无人可比,似乎什么都算在她的手中,似乎又什么都不算在她手中,比如现在她想睡就睡不着。
一到深夜,所有的人都睡着,只有她一个人独醒。那些守卒和太监虽是醒着,但已形同木人。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不想跟别人说话,极度的孤独使她流下了眼泪,她立刻察觉出一个严重事实:她是这世界上一个最孤独的人。
她会在夜最深沉的时候起身漫游,在大殿里飘动时象一个魂,驱鬼歌在她心中纠缠,她却感到自己就是一个鬼魂。太监躲在大柱后面不敢近前,他注视着那一袭白衣在殿上飘来飘去,以为她在梦游。实际上她十分清醒,她是因为睡不着才起来走来走去的。太监有时能听到那里传来她似幻似真的笑声,象空气一样稀薄;仿佛又有呜咽从那地飘来,类似一个哭丧的妇人。太监走到她身边,看她披头散发的身影在夜色里陷于模糊。她突然转过脸来,惨白的脸和鸡冠红似的嘴唇让太监魂飞魄散。
离开我去吧。她说。
下半夜她回到卧房,在龙榻上发抖,双眼睁着,那里有恐惧僵死的眸子。每夜入睡时,她都能很快沉入梦境,她梦见高宗变成一个年轻俊美的书生,笑吟吟地引着她走路,神情很神秘很古怪,最后高宗把她带到一个坟墓边,一溜烟就进去了。武则天站在外面哭泣起来,皇上,为什么不带我进去,我一个人在世上多孤单。她一头撞在墓碑上,就醒了。 此后便再也睡不着。
皇上死了,他用不着挂虑了,他是最快乐的人了。她在黑夜里顾影自怜:只剩下我,被鬼跟着,不得安宁,为什么我不死?
刺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正陷入绝望的深渊,听到了一阵喧哗,说来了刺客。她仿佛陷于梦中,浑身麻庳无力。刺客被带到她面前时,她还没有完全清醒。
你是谁?
年轻人不回答,他象一只痛苦的鸡一样被卡住臂膀勒住喉咙,眼泪都流出来了。
为什么来?
我要杀你。
武则天吃吃地笑起来了,她的笑声象一片一片发干的树叶在飘浮。我正愁没人送我上绝路。她说,放了他。
卫士们一放手,他就象豹子一样冲上去,抓住武则天,卡住她的脖子,武则天双腿乱蹬起来,眼睛暴突,喉咙里传出嘶鸣,但毫不反抗。卫士们冲上去,想掰开他的手,但掰不开,一个卫士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个捅他的胳肢窝。他终于松手了。
武则天被扶起来,摸着脖子干呕了一阵。
你的力气真大。她梦呓般道,为什么不让他卡死我?你是谁?
徐敬业的儿子。今天算我输了。
你没输。年轻人,不要整天谈论输赢。武则天缩在床上,象一堆棉絮。说说看,为什么杀我?
我恨你。
武则天又笑起来了:我可不恨你父亲,我不恨任何人,并不是仇恨才会杀人的,谁挡道谁就死。我不恨你父亲,你父亲却把仇恨留给了你。
我恨你。
那是你的事,到有一天你就要明白仇恨是这世上最可恶的东西。
你在说谎,你杀了那么多人,却在这里充神。刺客说,你杀死了我父亲,又开我太祖的棺,你是一个刽子手,没有人不恨你。
不要恨,听我奉劝,年轻人。武则天说,你要能让我死,我感谢你,决不追你的罪,但你做不到。
你放开我,我一准杀了你。
你就这么恨我?武则天悲哀地说,放了他。
守士一松手,他立刻象弹簧一样窜出去,但守士比他更快,他被按倒在武后脚前。
真可怕。武则天脸上窜上一股绝望。仇恨把你浸透了,年轻人,不要计算我的恶,你今天听我一句话,往后就会明白。我不恨你,我可以放你走。
她再次对守士说,松开他!
守士审慎地松开了他。武则天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你杀不死我,你最多帮助我弄死我的身体,你帮不了我,你没办法让我心平气和地去死,谁也帮不了我,因为谁都怕死。
我一定要报仇。年轻人的目光始终在燃烧。
你不杀我,我也终有一死。她叹息道,我也不知明天会死在谁手里。我不杀你,年轻人,快走吧,何苦整天想着杀人和仇恨呢?
年轻人站着不动。
快走呀!武则天口气突然严厉起来: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过一会儿我也担保不了你的命。
我恨你。
年轻人说完,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中。
武则天慢慢哭泣起来,她的失态让手下人不知所措,他们只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的天后象一个女孩那样哭泣。
他说他恨我,他为什么说恨我,他干嘛恨我……武则天一反常态的哭泣,使她看上去早已丧失了帝王风度,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孱弱的妇人。
有谁能让我沉睡?
不什么不摸我?武则天掌了他一个嘴巴,冯小宝脸色铁青,没有吱声。摸哪儿?他干巴地问。武则天说,我说了多少百遍,你都记不住。冯小宝说,我已经摸遍你全身了,到底还要摸哪儿?我不知道。武则天冷笑一声:对,你怎么会知道呢?冯小宝把手探到她乳房上,被她咬了一口,冯小宝惨叫一声,转身离开了她,他背对着武则天,悲哀的声音在流贯:皇上,我知道你不过在玩弄我,自打我进宫,没有一天不是这样,你总是拿我跟高宗比,然后骂我,污辱我,整一条死狗一样,我知道了,那么久来,你只把我当成你需要的一匹种马,一条发情的公狗什么的。
哼,你能这样就不错了!他是个诗人,而你什么也不是,他为我写过诗,你会干什么?可是我竟把他的诗扔了。她说着哭起来,他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躺在我怀里,但他没得到,就这样孤零零地死了。
皇上,我也是个人呐。冯小宝说,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杀你?她说,我不杀一条公狗。
我既然是条公狗,干嘛拿我跟高宗比。
高宗只为我擦眼泪,而你却摸我的乳房。
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掉过眼泪。
当然,你怎么能跟他比呢?她叹了口气说,算了,别说了,没意思,因为……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她的眼睛刹时变得深邃。
武则天不再和僧怀义胡混,因为她知道她已经老了,再也做不得那事了,僧怀义一出现她就羞愧,甚至痛苦,不敢去回忆逝去的那些欢乐时光。她开始和御医沈南呆在一起,她有一个微渺的盼望,希望在这个医生怀里能出现奇迹。她吃尽了沈南煎制的各种偏方,毫无效果。沈南只能用手抚摸她的身体使她得到满足。
僧怀义得知消息后竟然妒火中烧,在一个黄昏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沈南捉去阉了,使他从一个太医变成了个太监。当他可怜巴巴地站在天后面前时,武则天不但没生气,反倒笑出声来:这样也不错,反正我做不了,你也别做,咱们就做一对阉人吧。
她的笑声里听得出一种悲怆的成分。
她的性别感觉已经模糊了。这一生她生为女人,却从来没有好好做个女人,她是靠男性思维活着的人,她的个性、思维方式,判断力和洞察力、意志的抉择和行为的敏捷果敢以及对残酷的耐受力都是男性化的,但她又确乎是个女人,她要求有一种女人需要的关怀,爱以及平静的生活,但这一切与她无缘。这一生是倒错的一生,直到晚年(更年期以后趋于显著)武则天性别倒错的冲突开始厉害地折磨她。她似乎真到了男女不分,雌雄难辨的境界了。
她经常和女儿太平公主在床上胡混,纠缠成一团。僧怀义从窗口窥视到武则天象雄鸡一样踞在女儿身上,身上一丝不挂,感到十分吃惊。他预感到武后离开他并不是厌弃他,而是因为一种病,一种古怪的令人难以启齿的病。
武则天和太平公主互相舔着后背,但女儿似乎总是被迫于母亲之下,公主感到母亲的身体在颤抖,就问:母后,你很冷吗?
不是,我不冷。
你害怕吗?害怕刺客,把你凌迟(寸磔)了?
不,我不怕凌迟。武则天说,那不过是一块一块肉掉下来,最多一死。
那你害怕什么?我觉得你在发抖。
我心里空,空得很。武则天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心人,心里塞满了棉絮和垃圾,但我总是不满足。
她突然抱住公主,做出一系列男性动作,情形简直无法描述,太平公主喘息叫唤。后来武后滚下来,扒住床沿,干呕。太平公主伏在她背上问:母后,你怎么啦?
我觉得恶心。我一定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了吧?我要死了,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女儿象蛇一样温柔地绕上了她,声音在她耳边嘤嘤:你什么都有了还不满足。武则天说,不,我一贫如洗。女儿抚摸她,古怪的声调围绕着武则天垂死的神经:不要怕,我爱你,我喜欢你,母亲,我永远跟你在一起,你不会孤单,我们不会分开……她伸出温热的长舌,贴在武则天的脸上,武则天一阵恶心,把女儿推倒在地,她一反常态地站起来用绸袍裹紧身体,厉声对女儿说,起来,穿好你的衣服!从这里滚出去!
在房外偷窥的僧怀义目瞪口呆。他梦游般地转身离开,来到太医沈南的房间,微笑地看着他。沈南惊恐地说,你要干什么。僧怀义感觉沈南已经变音的嗓门有一股异乎寻常的魅力,他笑吟吟地走过去,把太医按倒在地上,并且压住了他。
僧怀义攫开他衣服时,沈南凄厉地尖叫起来,他踢翻了炼丹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