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的沉默使傅游艺有些慌乱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环节上说了错话。武承嗣站在一旁也没辙。单调的鼓声折磨着他们的耳朵。
这时鼓声停了。武则天说,你叫什么名字?
傅……傅游艺。
这个名字可不大好听呵,象个游手好闲的人。武则天说,现在在做什么事?
在家……没事。傅游艺声音发虚。
到鸾台当侍郎吧。武则天说,不要整天闲逛荡。下去吧。
傅游艺突然被封官,有点吃不住,竟呆在那里。幸亏武承嗣小声说还不快谢恩,傅游艺才跪下谢恩。
人皮鼓又敲起来了。
武承嗣和傅游艺出宫时,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傅游艺说,太后不想登基改周了?武承嗣脸色阴沉只顾往前走:没有这回事。要不她封你官干嘛,笨蛋。
那她为什么没个答应呢?傅游艺说,太后一定看出是你安排的。
太后是人精,这点还看不出?武承嗣说。
傅游艺有点垂头丧气:要不她准看我是无业游民,不满意。
武承嗣停下来了,捻着胡须。
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宫中,武则天指着傅游艺带来的石碑对宫役说,扔茅坑里去。
次日宫外聚集了更多的人,从早上开始便发出潮水似的人声。武后这几天都没有上朝,一直呆在寝宫里,好象遁入一种遥远的回忆,她的耳鼓被鼎沸的人声一遍一遍冲刷,似乎起了苔斑。一整天,没人敢靠近她。直到黄昏时刻,僧怀义才上前,站在她身边。
你来干什么?
我来保驾。他说,怕太后让人给撕了。
撕了?她笑了:谁要把我撕了?
外面的人已经等了一天了。僧怀义说,他们热爱天后,都爱疯了。如果你不见他们,他们恐怕活不成。
假话。武则天说,猪只怕猪糟里的食物被拿走,别的都不怕,猪糟里没吃的,那可真活不成了。
僧怀义不再吱声。
我们看见宫外海洋似的人群,看上去又象蝼蚁,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广场和街道上,水泄不通。现场是乱得不能再乱,你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千千万万人在说话。宫门外有两列人已经跪了一天了,膝下流着血,有人来回奔走给他们递水喝。用布和纸写好的请愿标语到处闪烁。有一个跪在高高的石柱顶端,象猴子一样,他大概已经跪了一天了,看样子已经精疲力竭,傅游艺仰着对他说,忍着点儿,太后就要出来了!忍得住么? 那人咬着牙点点头。
好。兄弟,太后是咱们的救星,不冤枉这一回跪,表忠心啊!
一家铁器店里,俊美青年张昌宗躺着让人刺青,他要在胸前纹身,绘出一幅武太后的像。工匠用针时他痛得狂呼,他的兄弟张易之对他说,兄弟,忍着点儿,要的就是这个赤胆忠心,痛是痛,就看你忠不忠,忠,就不痛,痛,就不忠。痛不痛?
哎哟。张昌宗的皮肉在细烙铁之下冒上一股气来。他奄奄一息地说,不痛。
好。工匠说,他放下活计。张易之一看弟弟的胸前全是血,模糊一片,说,这是什么?
这哪是太后的像?这分明是活取的人头嘛。
不好这么说话,不怕掉脑袋吗?把太后说成人头?工匠提醒张易之。明天你就看清楚了,好好一个太后,跟活的一样。
太后本来就是活的,你说话也小心点儿。张易之说。工匠立刻悚心:说漏了嘴说漏了嘴。
走吧。张昌宗呻吟道,太后,我向你表忠心来了。
张易之扶着他往宫门走,说,哟!还没进去,今天怕是见不到太后了。
太后啥样儿呵?我做梦都想见她。张昌宗有气无力地说,见上一回我死都愿意。
能见到太后死都上算了。张易之扶着张昌宗:你刺了这一身,怕是真能见上太后。
太后啥样儿呵?张昌宗又问,她一定不会拉屎吧?
你小心一点说话!张易之道。
太后肯定不是人嘛!她还能跟我们一样?张昌宗道,她要也拉屎倒奇怪了!她是佛爷转世哩!
这时宫门开了,武承嗣出现在门外。他说太后愿意见你们,进来十二个人。
人们欢呼起来。这十二个都是显要,但包括得很全面,有商有官,有僧有道,有王子也有外族酋长,由武承嗣一路领着,牵了一个长折子,庄严地向武则天的寝宫进发。
他们进来了。僧怀义小声地提醒武则天。
谁在领头?她问。
这回是武承嗣。僧怀义说。
他最关心武家的事了。她说,我的侄儿嘛!
武承嗣一行进到寝宫,一齐跪下,以头叩地,恳请武后改唐为周,以安民心而顺天命。冗长的请愿书念完后,武则天指着几丈长的折子说,那是什么?
奏折。
外面有多少人?
六千。
在折子上签名的有多少人?
六万。
看来,我要顺天命了。武则天说。
武则天把手交给僧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一个地方走去,那里象是一个巨大的深渊,或者说是一个宽阔的地下工场,螺旋状的阶梯向下延伸。僧怀义牵着武则天慢慢地向它的深处走去。这是什么地方?她问,她的声音在空旷中发出巨大的回音。万象神宫不是在上面吗?僧怀义说,万象神宫还有地下室。武则天环顾着盆地一样的地形,说,我听到了很多声音,是谁在说话?僧怀义告诉她:是外面的老百姓在欢呼,他们都爱你,等着看你登基。武则天说,我算什么?他们为什么爱我?不知道。僧怀义回答道。武则天声音略有些颤抖: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老跟着我?僧怀义说,因为你是皇帝。武则天大声说,不,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个女人,我怕跟那么多人在一起。
皇上,你怎么啦?
他们终于穿过无数曲折的回廊,来到最深处,打开一道门,进入一个奇怪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四周由无数巨大的铜镜镶嵌而成,当他们一走进去时,立刻变作无数个人影。武则天惊惧地注视这一切:这是什么地方?僧怀义说,这是镜室。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她问,一边抱住僧怀义。僧怀义说,我们在建造万象神宫时发现了它,这是古代留下来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形成一种奇怪的效果。武则天在镜室里走来走去,吃惊地看着无数个相同的武则天在行走,还有无数个僧怀义。她突然又感到害怕,重新抱住僧怀义,你别怕,皇上。僧怀义搂着她,武则天一面注视着自己的图像,一面呻吟起来。她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僧怀义一边亲她一边说,到了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什么时候是该来的时候?武则天问。
信心不足的时候。
僧怀义一下子把武则天掼倒在地上,他一下子就进入到她的深处,武则天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快感所穿透,而且她在注视镜中反映出自己就范和僧怀义猛虎一样的姿势,兴奋就铺天盖地而来。两个人兴奋的叫喊在镜室中被处理过一样,形成一种古怪的混响,尤其是周围多面的铜镜映现出来的效果,仿佛无数的人在交媾,武则天和僧怀义都惊呆了,潮水般的激情终于淹没了这一对原本怯弱的躯体。
终于停了下来。武则天赤裸着身子站起来,我们看见她的眼睑上挂着眼泪。她走到铜镜前,用颤抖的手抚摸镜中的自己,沿着环形的铜镜走动,一边走一边笑起来,越笑越响。僧怀义为她披上外衣,从后面把她抱住,这时,他发现武则天在饮泣。
皇上,你不止一个人,你看,有那么多人和你在一起。僧怀义指着铜镜中无数的人。 是呵,不止我一个,还有那么多的我,那么多的武则天。
但,那些全是假的。她说。
管他是真是假。僧怀义说,你是起先的那一个,你是第一个。
我是第一个?她问。
是的,你是第一个,皇上。僧怀义突然朝她跪下:登基吧!
武则天裹紧衣服,眸子忽然明亮起来。
电闪雷鸣,雨倾泻而下。雷电疾速照亮了巍峨的万象神宫,也照亮了宫外黑压压的人群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全身透湿,雨水浇遍了他们的头和身体,在寒风中发抖。他们仿佛一群麻木而固执的人俑,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消息。你可以把这些人看作是人,因为他们还会在雨中颤抖;你也可以不把他们看作人,因为他们现在看上去的确不太象人,更象一种器物,没有生命的枯木,干枯的陶人,等等。他们仅有的思维被集中在一种单纯的盼望上--见一见那位“半神体”的人,这就够了。这种隐忍的盼望象黑暗的钩子钩住了他们的心,使它暂时被托住。
有人将之称作信念。
终于有人站不住了,晕倒在地上。立刻有兵丁上来把他拖走。
张昌宗的纹身伤口在雨水的刺激下异常疼痛。他绝望地说,太后不想见我们了吗?她抛弃我们了吗?
不会的,她不会抛弃我们,她是我们的王,她是我们的母亲。张易之说,我们敬爱她,崇拜她。
此时武则天正在龙榻上颤抖,电闪雷鸣使她陷入一种奇怪而奥秘的深处,她觉得寒冷,抱着那面人皮鼓发抖。奇异节奏的鼓点在她耳边象马蹄似一路响过去,增添了这个时刻的神秘氛围。她的榻前一左一右站着僧怀义和武承嗣,此刻已变成了人影。一些僧侣在离榻不远的地方诵经,令人晕眩的诵经声浪融入狂暴的雷雨声中,闪电间或能照亮僧侣惨白的脸。
这些景象在武则天的视域里变幻,由幻视或幻听交织成的异梦中分不清现实和理想的界限。一个女声从遥远处走来,在她的梦中往返:……唐三世后有女主代有天下……唐三世后有女主代有天下……唐三世……类似巫婆发出谣曲般的咒语呼唤着昏睡的神经,又与和尚念诵之声纠缠不清。一个长得好象高宗的老太婆在风雨中提着杖向她走来……她大叫一声,一记响雷过后,武则天听到了雨声,异象消失了。她从床上迅速坐起来,呼吸急促地说:
谁来了?我听见有人来了!
太后。武承嗣一曲身说,是睿宗,他来了。
睿宗?这个忘却已久的名字让她感到陌生。
她穿好衣服后,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这时她看见了她的儿子--隐居已久的睿宗旦,
在灯光的照映下,这个她久未见面的当朝“皇帝”象一个小尼姑,由于久未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已失去血色,变得苍白了。素食和自虐又使他消瘦,弱不惊风。长期的孤独生涯完全改变了她,使他象一个深夜从坟墓里走出来拜访武后的人。
深更半夜的,你来干什么?武则天裹紧衣服道。
儿感到寂寞,出来见母亲。李旦轻声地说。
你还会寂寞?你好久没出门了吧?
是的,好久了。
你看上去象个女人了。武则天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你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出门吗?
今天母亲要登基,儿破例了。李旦低头说。
谁说我要登基?
天命。李旦提了提长袍,跪了下来,说,儿上表奏请母后顺命安民登基,赐儿姓武。 你为什么这么做?武则天注视着儿子。
天命。
姓李不好么?
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