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她把年轻男人拉到身边,紧贴着自己。张昌宗呼吸急促起来了。武则天轻轻地抱住了他,闭上眼睛,说,你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了。
她抚摸着张昌宗的头,肩胛,胸脯,后背以及腰。你真象我的儿子。她说,我有四个儿子,死了一个,流放了两个,一个才做五十四天皇帝,我想他们,我的小儿子,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他变得象个尼姑了。儿子!
张昌宗听不懂她的话。武则天抚摸他时,他全身显得很僵硬,脸上充满迷惘之色。你太美了,多好,这么年轻。武则天抚摸他的脸,导致他的嘴角抽搐:要是时光能倒流多好,我又回到十八年,跟你一样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太后。张昌宗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全身硬得象块铁,冰冷。她说,你嫌我老了,我知道,我是老了,跟你不相配。多可怜,人老了不会年轻,死了不能复生。
武则天感到一阵恐惧,抱住我!她叫道。她把张昌宗的手从背后拉着围绕到前面,揽住自己的身体。摸我,为什么不摸我?她说。
他慢慢地抱紧了她,在她腰间抚摸,他已经感觉到这个年迈妇人的可怜,极度孤独使 她变得虚弱不堪。在这里吗?他问。
不,在这里。她把他的手移到了自己的胸脯上,并且因此陶醉,陷入梦中。这里有我的心,你感到我的心跳了吗?
你的心在跳。他说。
是的,我还活着。她说,我活着,想做个人,女人。
我的祖母,她的生命似乎已走到了尽头。她想要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但又象是一无所获。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她没有得着的,当然,她还不至于到想摘星星月亮的疯狂程度,除了星星、月亮和太阳,她几乎拥有了一切。她用她的一生、穷极她的智慧、付出心理变态的代价排除危险,登上了大唐皇帝的宝座,并且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公开改号为周,建立了一个新朝,她的国家经济繁荣,幅员辽阔,人民勤劳而又麻木,易于统治,她还需要什么呢?
应该都满足了。
糟糕就糟糕在于,她会多出一些问题来搅扰自己,比如:我这一辈子使心计是为什么?为了躲开杀身之祸,战胜对手;战胜对手是为了什么?为了往上爬;往上爬是为了什么?为了当皇后;当皇后是为了什么?为了当太后;当太后是为了什么?为了当皇帝。当皇帝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如果说皇帝是为了高兴,那么她现在一点儿也不高兴,昔日维系在更高地位的盼望支撑着一个虚假的信念,使她有动力和意志往上爬,一旦到达极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内在的虚无就把她击倒了,因为她好象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干了,大唐王国象一盘随意的棋摆在她面前,她也不想玩了,兴趣消失了。这种消失是可怕的,它的致命性在于:会让一个人手足无措,不知道活着是咋回事儿。
现在我们这位老太婆、年迈的中国王面临的就是这种局面。这个红极一时的干练的女皇帝在进入暮年时心灵出现了问题,越过越糊涂了,这个因惑隐藏在她内心深处,没有几个人能窥破这个秘密,她很惧怕带着这个秘密走向死亡,而这个秘密正是关于死亡的。
在我陪伴祖母度过的最后时光中,她就是被这个问题缠住的,由于没人能给她答案,可以说她是被这条蛇活活缠死的。晚年她几乎无心料理朝政了,或者说她只需要用一个尾指就可以轻易管好这个国家,她的大部分时间都从外转入里,用来对付不断膨张的意义的危机。
我问祖母: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死的问题?
因为我怕死。
谁都怕死。我说。
人为什么会怕死?她说,弄清了它才能弄清人在世上活一遭究竟有啥意思?
活着就是活着嘛,活着就够了。
活着光是活,为什么不能去死?祖母炯炯有神地望着我:为什么我要千辛万苦当上皇帝,否则当初被当明器活埋殉葬不也是一样的吗?
我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对我太难。
我是太后,天后,圣母神皇。她对我说,但,我跟一只虫子差不了多少,因为很多事情我不明白,你瞧。她指着天空对我说,天到底有多大?你能告诉我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天这么大,而我却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尾指甲:这实在让人害怕,才这么一点点儿,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想死,又怕死,为什么?
说完了这个,她注视着我,头神经质摆动。
我转过头,心里说:这个老太婆疯了!
又来了一个画师,这个画师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弱不惊风。当他听说在他之前已经死了好几个画师时,吓得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对他说,你不要害怕,其实她并不坏。
她会杀了我。年轻画师说。我说,你好好地画,只要画出一张让她满意的,你就有了一条生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画师汗流浃背地说,我……我活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可以试一试嘛,说不定你真能画出这一张来。
只有一张。我说,我想,只有一张。
这一张到底是什么呢?画师紧张地问。
不知道。我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只有祖母她自己知道。
画师背画箱颤抖地接近内宫,接近那个老王,它象一只间或隐现的蝙蝠,让人捉摸不透。可怜的画师用颤抖的手作画,一直到黄昏,他才完成了一幅画像的轮廓。
武则天看了看,画中的女人已经不象人,或者说不具人形,她被画成一个貌似神仙的怪物,半男半女,脸上表情模糊不清,头上还放着光芒。祖母冷笑了一声:这是谁?
这是你,皇上,这是圣母神皇!画师小声恭敬地禀道。
祖母把画仔细地撕碎,散在画师的头上和肩上,画师魂飞魄散地站在那里,他听得武则天的话象炸雷一样在他头顶上鸣响:王八蛋,这是谁?这还算是个人吗?我不是圣母,也不是神皇,我是人,是人!
我及时地把画师抢救出来,我看见他已经浑身筛糠了。我画不了了,我活不成了!
先别这么说,再试一次。我说,我也纳闷,她到底想画成什么样儿呢?
我活不成了,让皇上下旨处死我罢。画师说。
你怎么这么胆小?我说,她有时挺好的,只要她喜欢,你非但不会死,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当当。
奴才该死。
对了!我灵机一动:她不喜欢好看的,我们给她来一张难看的,把她画丑一点,怎么样?
不,她会杀了我的。画师恐惧地说。
唉!不一定,好看她不满意,你说怎么办?我说,听我的,画丑一点,老一点,说不定她反倒喜欢。
画师听了我的主意,又一张画出笼了,这张画上有一个女人,丑得无比,象一个妖怪,这是老年的武则天,连我都在这幅画前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恶的人,我想不到祖母还有这么可怕的一面,她杀人时一定就是这样的。
这幅画像被送到祖母面前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她的激烈反应使我们目瞪口呆。她猛烈地撕毁画像,投掷在画师的脸上,提着拐棍四处追打画师。
你把我画成什么啦?一只鬼,一只鬼!不!我不是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画师跪在地上求饶。这时我走上去说,你杀了我吧祖母,这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老王疑惑地望着我,支着拐棍苍老地喘气。
是我的主意。我又说。
你,你就把你奶奶看成一只鬼,是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人!你这个小混蛋!祖母突然用拐棍朝我抽来,我只得躲闪,我一跑她就追,在大殿乱窜,后来我爬上一根廊柱,象猴子一样,她就够不着了。
你欺负我老,爬不上去,是吗?她问。
我不吱声。
下来。她说。我不动,她又叫:下来。
我还是不动。她说,你是要一整天这样趴着吗?
你把拐棍扔掉,我就下来。我说。
祖母就把拐棍扔了,我就下来了。
惊魂未定的画师吃惊地注视我们祖孙类似游戏的一幕。
我一贫如洗了。她说。
我的祖母的精神正式走向没落,她经常不上朝,孤居在寝宫内发呆。她把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召到身边只是为了排遣内心的空虚罢了,孤独是如影随形的。有一阵她甚至迷惑上张昌宗,整天与他同榻,胡搞一阵,这种情形是很勉强的。她不断地抚摸张昌宗英俊过人的脸庞,抚摸他强壮隆起的腱子肉,这些年轻男人的第二性征竟然撩起了这个年迈女王的春心,也好象爱上这个年轻人了。虽然她的智慧远甚于他,地位自不待说,年龄更是可以当他的祖母,但武则天不计较,她似乎把这一切都忘记了,整个人变得简单明了。她要他摸她,他就摸,但张昌宗的手一接触到她的皮肤就恶心,好象碧波荡漾一样。
你嫌我老,是吗?她闭着眼睛说。
没有。张昌宗说。
为什么不上来?
我只是没劲儿。他说,太累。
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你了。她使劲地抱他,张昌宗好象被勒住一样,一阵哆嗦。
张昌宗对张易之说,她整天要我摸她,她的皮冰冷,起皱,我恶心极了,都要吐了。
原来她也要干这个,真无聊。
她说她一无所有,只剩我了。张昌宗说,这不是扯淡吗?我是我自己的,我不是她的。 啊。我们终于明白!张易之站起来,张开双臂:我们敬爱的,也会拉屎!
二张真的偷窥过太后解溲的经过,她坐在金盆上,很久很久站不起来。这两个人看见他们从小崇拜的王竟然也要坐在便盆上用劲,而脸上痛苦不堪。这个感觉是很奇怪的,又很伤感。张易之半天才说出一句绝望的话:
她也要拉屎。
她的括约肌一定出了问题,否则就不会蹲在便盆上半天起不了,她是个病人,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上,她都有病。这是个病夫治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