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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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不堪重负 (2)

泪流干了以后又怎么办呢?诗人。武则天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时间里我们都是微尘,我活了八十岁,也只有八十年,太可怕了,我要死了,只能腐烂,纵使我拥有大周江山,但那怕一粒尘土我都带不走,恐怖!

这是一切恐惧和绝望的原因。陈子昂说,人如果不信一点什么,连狗也不如,狗是没有恐惧的,它只害怕,但在它遭到攻击之前,它比人快乐。狗绝对不会念天地而幽幽,独沧然而涕下,这,就是人的难处。

武则天注视着渐渐昏暗的暮色,说,人总有一天要死,但还没到死,人已经先死了,因为恐惧使我崩溃。天哪,我一生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转眼成空,一切不过在捕风、捉影。

皇上,你说得让我害怕起来了。

别害怕,害怕也没有用,人一生早就被鬼跟了,你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因为它在心里。武则天穿着拖地长袍,赤足披发走到窗前,说,看哪!天黑下来了,时候到了,为何不死呢?

陈子昂看到了皇上一副十分可怕的面孔,不是狰狞,乃是苍白而丧失血色,好象被鬼内附一样,整个人的血都吸干了,徒剩一个躯壳。

但,人又怕死!她吼起来:人到底是什么样一种东西!天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你让我害怕,皇上。陈子昂起来身想走,武则天开始追他:你害怕什么呢?诗人,你也会害怕?写这种诗把我吓倒了,你也会害怕。

陈子昂在寝宫里绕来绕去,武则天盲目地追赶,她看上去举止已经不大正常了,因为她的笑声很放肆,而且很散漫。后来陈子昂抄起人皮鼓,不停地敲,武则天一听鼓声就呆住,全身颤抖,发出间断的尖叫。

陈子昂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床下。好久以后才爬出来,发现武则天已恢复正常,坐在床上抚摸人皮鼓。她突然以手击鼓,唱起了一首歌,这着歌的调听上去就知道是那支久违的《驱鬼歌》,但词却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幽幽

独沧然而涕下

陈子昂被她的歌声吸引住了,仿佛沉迷在其中,集仙厅被招魂的歌声穿透、弥漫。武则天仿佛只剩下一个影子在飘荡,举目无亲,整个上阳宫仿佛一片坟场,只有风过耳。

但歌声戛然而止,上阳宫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要来了。祖母说。

这时我听到呼啸的风声,在远处,又象在近处,一阵紧似一阵。

起风了,就有事儿了。老王说。

来吧,该来的都来吧。她说,我也要去了。

风骤然大起来,在风声鹤泪中,上阳宫似乎在摇晃中成了一幢纸楼,风在封死的窗缝中发出怪叫,象无数人的嘶喊,无数灵魂的哀号。我害怕极了,全身发抖,躲在祖母身边,她用手轻轻拍打着我。这时已是凌晨。

脚步声几乎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我看见祖母一反常态地站立起来,拐棍在空中挥舞:把窗户打开,统统打开。

不,祖母,不要打开。

把窗户打开!全部打开。

骚动中宫役们用铁杆撬开了封死的木窗,到处是木质断裂的吱叫声,风从刚刚裂开的木窗中涌进来,上阳宫的一切都飘起来了,在空中飞舞,暗无天日的上阳宫突然间从黑暗中暴露出来,强烈的阳光夺窗而来,射到龙床上,腾起了灰尘在光中飞舞,到处是光与影,整个上阳宫在风和阳光中坍塌和融化了。

我被突然来临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这时诗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看见祖母在龙床上用手抵挡阳光,她在光中显得太老了,脸色煞白,她象一个长年生活在地下,见不得阳光的人突然遭遇阳光那样,流下了泪水。

祖母!祖母!你怎么啦?

我很好,孩子!她说,好大的风!好风!

所有人的木窗和门全部被打开了,风呼啸着涌进上阳宫,我那些苦心撰写挂在木架上的五颜六色的丝卷在空中乱飞起来,我惊呼着去拍打,去追,但它们在风中飘散,我徒劳拍打的样子使祖母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

孩子,不要去追了。她说,让它吹吧,多好的风!

你!我愤怒地说,我辛辛苦苦写的,全都吹走了,你还笑!

我继续追寻那些丝卷,但狂风吹得我站立不住,我只揪住了几块破丝卷的残章。祖母的笑声在宫中回响:别追了。

不,我记的都吹走了。我哭泣着说,我的文章,历史!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们都被风吹走了。

我说的全是假的,成了吧?她说。别追了!

假的?我惊呆了:你这么长时间都在骗我?我难过心伤得几乎要死:你竟然骗我?你怎么能骗我,一切都是假的。

别哭,孩子。她说,那什么是真的呢?

我没有骗你,孩子,我若骗你,谁又在骗我呢?她说,我若骗你,我一生果真都是假的吗?天哪!

什么是真的,孩子?不要再去追了,让它飘走吧!

风骤然又大起来,整个上阳宫的东西都在愈来愈大的风中乱飞,炼丹炉倒了,沙漏在地上滚动,日规也吹断了,无数的东西在飞,尤其是五颜六色的丝卷在光中飞,十分好看。

老王看着乐了,哈哈大笑。

随风而入的政变队伍突然在上阳宫涌现,他们冲进集仙厅时,个个举着刀枪剑戟,戟上的血迹在光中闪动,脸都是青的,因为刚刚博斗过。他们冲进上阳宫时,德官挺身阻挡:你们不能进来!他叫道,但他的叫声中断了,一个士兵的矛刺穿了他的肚子。

祖母靠在床上,看着这些涌入的人。我紧紧地靠在她身边,祖母用手抱紧我。这时政变队伍已经全部涌入上阳宫,我看见了太子哲,还有张柬之,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惊异不已地看着我们。

我喊道:你们不要过来,走开!走开!

谁敢动我祖母一根毫毛!谁?

祖母笑起来,说,谁敢动我孙子一根头发?

静得可怕,我看见太子哲慢慢低下了头。

抬起你的头,皇儿。她说,看着我。

但太子不敢抬头,双腿在微微发抖。

你们要来抓我吗?你们抓得了我吗?祖母的声音飘满了整个上阳宫:你们抓不住我,你们知道吗?我是鸟,我是风,你们怎么能抓住我呢?我是太阳,想出来的时候就出来。  雅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动。

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来,这不过是我安排的一次游戏,一盘棋。她说,我喜欢被抓,我呆在这里太久了,我要腐烂了,我要出去,我要回家,可是,谁能抓我回家?

谁能抓我回家?!她大声喊道。

士兵们走上去了,他们围绕在龙床旁边,这龙床真大,大到一个地步,象大地一样宽阔。我们这位地上的王,象一只巨蝠一样踅伏在龙床上,仿佛种植在那里。士兵们把龙床抬起来了,到处是床体发出的古怪的叫声,似乎某种毁灭的声音。人们让开一条路,龙床缓缓地出了门,来了阳光灿烂的开阔地上。我跟在后面,看见巨大的龙床边的士兵象蝼蚁一样,而阳光来临的时候,空中织起了无数绚丽的金线,我知道,太阳真的出来了。我从没有见过这种辉煌的日出,大地在它的照射下成了一块黄金,我看见我的祖母突然从龙床上站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但她站起来了!她的裙裾在风中猎猎飘扬,阳光从她巨大的腰间放射出无限光线,使她成了一个剪影。

我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热泪盈眶,我看见我的祖母在龙床上站起来了,双手奋力地往上伸,她好象在摸什么,哦!她摸到了太阳。

那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她倒下来了。

太子哲东倒西歪地走上前,注视着她,她一动不动了,披头散发,黄袍下露出一双赤足,象个流浪的妇人。太子痛苦地饮泣了,眼泪滴到她脸上,他叫了一声:

娘。

祖母死后我们只找到她两条遗嘱:一是她的墓碑应该是无字碑,上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第二,她要跟高宗葬在一起,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看来,江山不在她眼里。

这个女人死了,周朝废除了,官方举行了大唐光复仪式,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我看见大唐所有的旗帜、官衔、地名、徽章已恢复了大唐时的模样,但这一切最终都要消失,就象祖母临死前所说:天哪我一生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转眼成空。

她给我的唯一遗物是那幅《武媚采花图》,其余的东西都被风刮走了。

祖母的葬礼隆重而又辉煌,我迟到了。当我打马去往皇陵的路上时,因口渴向一个农民讨水喝,他正在犁田。他问那么多人在干嘛?

我说死了人了。

一定死了个大官吧?他拄着锄头说。

差不多吧。我说。我把水壶还给他时,他说了一句: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