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张皱纹密布的老年面孔。然而上面空空荡荡;也见过一张光亮舒展的青春面孔,上面却满满当当。
我善看种种面孔,因为我能够透过我的眼睛编织的视网,洞察脸皮后面的真相。
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高声向人们呼喊:“我希望你们把我钉在十字架上!”他们说:“为什么你的血要在我们的头上?”我告诉他们:“若你们不把疯子钉在十字架上,你们怎么炫耀自己呢?”
他们接受了我的话语,把我钉在十字架上。这一钉平息了我灵魂中的风暴。我被高悬于天地之间,人们翘首仰望着我,一个个趾高气扬,因为他们的头从未抬过他的脚。
正当他们聚集在十字架周围,一个人高声问我:“喂,你这个人在赎什么罪?”
另一个人说:“凭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们,何因使你自我捐躯呢?”
第三个人问我:“喂,傻瓜,或许你认为用这等廉价能买到世间荣耀?”
第四个人说:“你们瞧呀,他还在悄悄笑呢,仿佛一点事都没有!人遭这样的痛苦,还能够笑吗?”
这时,我注视着他们,对他们说:“记住我的微笑吧,不要再记别的啦!我不赎任何罪,不想捐躯,不贪图荣耀,也没什么求宽恕的。但是,我口渴了,求你们让我饮自己的血;除了自己的血,还有什么能解疯子的干渴呢?正是!我原是哑巴,求你们让我用伤口说话。我本是你们日夜黑牢中的囚徒,我已找到了一条路,可以把我带往比你们的白昼更光明、比你们的黑夜更幸福的日子中去。
“看哪,我现在就要走了,走向许多在我之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们去的那个地方。但是你们不要认为我们这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会把你们的十字架放在我们心上,因为我们命中注定要被比你们更强大、更凶暴的巨人钉在最低大地与最高苍天之间的十字架上。”
天文学家
我和我的一位朋友看见一个瞽者独坐在圣殿的阴影中。朋友对我说:“他就是本民族中最有学问的人。”
我离开朋友,走近瞽者,问过安好,在他身旁坐下,与他攀谈起来。片刻之后,我问他:“先生,您是何时失明的?”
他回答道:“打一出生,我的孩子。”
我又问:“先生遵从何种哲学学派?”
他答:“我是天文学家。”
他手按胸前,补充说:“我观测这些太阳、这些月亮和这些星星。”
最大的渴望
看哪,我坐在山兄与海妹之间,我们三个一样孤寂,一种深挚、强大、罕见的友情将我们彼此相连。
那友情比海妹的深度更深,比山兄的力量更强,比我的癫狂更罕见。
自打第一线黎明曙光驱散我们眼前的黑暗,使我们彼此得以看见,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我们眼见若干世界诞生、完美、消亡,而我们仍在华年,热切的希望充满心间。
是啊,我们年轻、热切,然而我们孤独,无人瞧我们一眼。
我们相互永远紧紧地拥抱,然而却无惬意之感。被压抑的思念和不得宣泄的欲望,有何惬意可谈?
火神今在何方,能否暖暖海妹的冷寝?
雨仙落在哪里,能否扑灭山兄的欲焰?
我比二兄妹更可怜。揪住我的心的女子,今又在何边?
静夜之中,海妹在梦中不住呼唤着火神的名字,求它前来温居;
山兄呼唤着远方的雨仙,求其熄灭欲火;
我呢?我在梦乡又该把谁呼唤?
凭主起誓,我一无所知!
凭主起誓,我不知怎办!
我们三个一样孤寂可怜,
只有深挚、强大、罕见的友情将我们彼此相连。
小草与秋叶
小草对一片秋叶说:“你落下时发出的嘈杂声,搅了我的冬梦!”
秋叶怒而回答:“你这个根节低贱、笨嘴拙舌的家伙,满身泥土,远离苍穹音乐,分不清歌声与叫声,哪儿来的梦?”
秋叶说罢,便落在地上睡觉了。
春天来了,秋叶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一棵小草。
秋季来临,小草该冬眠了。凋零的树叶随着金风飘落在小草周围,簌簌响声不断,小草不胜厌烦,说道:“讨厌的秋叶,发出这么大的嘈杂响声,搅了我的冬梦。”
眼睛
一天,眼睛对感官朋友们说:“我看见这谷地后面有一座乌云遮障的山,多么美的山哪!”
耳朵听过眼睛的谈话,说:“你看见的那座山在哪儿?我听不见它的声音呀!”
手说:“我既感觉不出它,也摸不到它,那里根本没有山。”
鼻子对眼睛说:“我闻不到它,真不明白怎么会有山,那里是不会有什么山的。”
眼睛把视线转向另一个方向,自笑起来。其他感官开了个会,研究引起眼睛幻视的原因,经过详细探讨,异口同声道:“眼睛无疑出了毛病。”
两个学者
古老的“思想城”里有两位学者,相互蔑视、厌恶对方的学识,因为其一不信神,另一位则是信者。
一次,二人在城市广场相遇,开始在各自的门徒面前争论神存在与否的问题。经过长达数小时的激烈争辩,各奔东西。
就在那天晚上,不信神者走到神庙,跪在祭坛前,祈求神灵宽恕他昔日的狂妄,变成了一位信神者。
就在同一时刻,信神者带上自己的圣书,来到城市广场,将圣书付之一炬,变成了一位不信神者。
当我的忧愁诞生时
我的忧愁诞生了,我用关怀的乳汁哺育它,用爱怜的眼睛守护它。
我的忧愁像一切生命那样,长得健壮、漂亮,精神饱满,欢天喜地。
我爱我的忧愁,我的忧愁爱我。我们都爱周围的世界。我的忧愁心地慈悲而善良,故也将我的心变得善良而慈悲。
我和我的忧愁一起聊天,我们将梦幻作白昼的翅膀,把幻梦当做黑夜的腰带。因为我的忧愁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故也将我变得能言善辩,口齿伶俐。
我和我的忧愁一起唱歌,我们的邻居都临窗而坐,争相聆听我们的歌声。因为我们的歌声像大海一样深,像记忆一样奇妙难言。
我和我的忧愁一起行走,人们用饱含慕爱与敬佩的目光眷恋凝视着我们,用最温馨、最甘美的语词谈论我们。然而也有那么一部分人,用嫉妒的目光望着我们。因为我的忧愁纯洁、高尚,使我深深为之自豪。
我的忧愁像一切生命死去那样死去,只留下我独身一人,形影相吊,苦思冥想。
如今,我每当说话,我的耳朵便觉得我的声音无比沉重;我每当唱歌,再无邻里临窗聆听;我每当漫步街头,无人留神我的面容。然而我却有无限慰藉之感,因为我在梦中听到一种声音悲痛忧伤地说:
“你们看,你们看哪!这个躺着的人,他的忧愁已经死去。”
当我的欢乐诞生时
我的欢乐诞生了。我抱着我的欢乐,登上房顶,高声呼喊道:“邻居们,相识们,都来看,都来瞧,我的欢乐今天诞生了!都来看,都来瞧,我的欢乐在太阳下欢笑。”
我是多么惊讶!因为没有邻居来看我的欢乐。
一连七个月,我每天早晚都站在房顶上呼喊,向人们发布我的欢乐出世的消息,然而没有人听到我的喊声。我和我的欢乐形影相吊,无人留意,无人理睬。
过了一年,我的欢乐厌烦了自己的生活,面色憔悴,病入膏肓。因为除了我这颗心,再没有心为它跳动;除了我的双唇,再没有唇给它一吻。
我的欢乐终于在孤寂中死去。我只有想到我的忧愁时,才会想起我的欢乐;然而记忆也是一片秋叶,刚在金风中颤抖片刻,便裹上泥土殓衣长眠了。
完美世界
掌管失落魂魄的神灵啊,众神灵中的失魂之神啊,你听我说,守护着我们癫狂、迷惘灵魂的慈悲司命之神啊,你听我说:
我是个残缺之人,但却生活在完美人群之中。我,思想紊乱之人,秩序混沌星云,游移在完美世界之中;那里的人民有着完善的法律、严格的制度、有条不紊的思想和条理分明的梦境,就连他们的幻想也都登记造册。
神灵啊!这些人要用尺度量他们的美德,用秤称量他们的罪过。他们备有簿册,就连既非功、亦非过的无数鸡毛蒜皮琐事,也要入簿上册。
他们将日夜分成若干部分,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在他们所严格规定的时辰。
吃饭、喝水、睡眠、穿衣、厌倦、烦闷……各有时间。
工作、嬉戏、唱歌、跳舞、休息……时到各得其宜。
以此思考,以彼感受;当幸福希望之星升起在遥远天际之时,放弃思考与感受。
唇含着微笑抢劫邻居,以企望得到赞谢的手送礼;用聪明智慧颂扬,谨小慎微地责备;以只言毁灭一颗灵魂,用一吻焚烧一个躯体;黄昏时分洗净双手,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按照既有的传统爱慕;根据固有的模式消遣;恰如其分地崇拜神灵;用巧计迷惑魔鬼;设法欺骗不信神者;然后忘记所发生的一切,仿佛记忆只是冒失鬼的一场梦。
为某种目的想象,用心思考观察,谨慎小心地享乐,有思想准备地受苦,然后倒净希望杯中之酒,以期岁月再次将杯斟满。
神灵啊,神灵!所有这一切,都是预先思考而孕育,先下决心而后产生,精心安排,有制度约束,受理智指引,然后自消自灭,葬入心灵的僻静角落,而其坟墓上也标有符号和数码,作为我们及所有长眠者的殷鉴。
是的,这是一个绝顶完美世界,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而且是上帝天国中的透熟之果,上帝世界中的至美天地。可是,神灵啊,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一颗未熟的绿果,尚未长足,为什么在这里呢?我是充耳不闻的旋风,既不向东吹,亦不向西刮,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从燃烧的形体中飞溅出来的一块失迷方向的陨石,为什么待在这完美世界之中?
我为什么待在这里呢?掌管失落魂魄的神灵啊,众神灵当中的失魂之神啊,我为什么待在这完美世界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