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走了紫吟龙女,后脚就来了拓嬴,香苏歪头看他,面无表情。如今的她褪去了些许青涩,眉目间却仍带少女娇态,冷着脸的时候反而更加俏丽灵动。
作为继任的司金帝君,拓嬴穿了件耀眼的金色长袍,长发用碧绿碧绿的玉珪挽住,越发衬得幽黑乌亮。他的坐骑雪兽虽没鲲鹏那么霸气,也算是罕见的神物了,比起焰海第一次见面,他出彩了很多,可惜不能与昔日的胜寰帝君相比。香苏对他这个人其实并不讨厌,只是因为天帝急不可待地安排个心腹接替君上让她无端地厌恶新司金。元厚帝君对她说过,天帝这么着急,是想让天族的人占上司金帝君的位置,就算君上回来了,也不能再执掌金灵界,她已经对整个天族都厌恶无比了。
“香苏仙子。”拓嬴从雪兽背上下来,看着她时微笑加深,儒雅的眉眼一染笑意还是很动人的。香苏皱眉,这副温吞水的德行哪有司金帝君的风范?她心中的司金,永远是端坐在鲲鹏背上,美目微张却什么都看不在眼里的胜寰帝君。
香苏没应,拓嬴也不尴尬,似乎几次见面她都对他这样爱搭不理。他转而面向幽河,长揖过膝,起身后很恭敬地说:“胜寰帝君,您用来镇压比炼的神器崆峒印已经在蚩落山下找到了,我们明日就去收回,特来禀告。”
香苏的神情缓和了些,她很喜欢他说话的态度,他也觉得君上还在幽河之底活着吧。上回也是,选出继任司金后,天帝或是郁沐都没有来,只有他来了,也是这样诚惶诚恐地向君上禀报说他暂时接任司金一职,只是代掌,等君上回来他即可让出司金的职位。所以她烦透了天族的人,却对这个她最该讨厌的人,无法严声厉色。
拓嬴转而面向她,笑容依然真诚温暖,“香苏仙子,毕竟是胜寰帝君的旧物,你若无事也一同前往观看吧。”
君上的旧物……
不得不说,拓嬴很会劝人,这句话正敲在香苏心坎上。西渊……她去过,群山连绵树木参天,那是君上封印比炼的地方,她似乎看见那抹俊挺傲兀的淡金色身影漫不经心地端坐长翅徐展的鲲鹏之上,睥睨淡然地抛下崆峒印,把张牙舞爪的比炼瞬间降服。可她去看的时候,只有四野茫茫,春生秋寂的树木再无一丝传奇。
她点了点头,即便这样她仍想去看。
“先随我回胜寰府,明日好一同出发。”拓嬴笑着说。
胜寰府……香苏愣了愣,五十年里她到处飘荡,凡是流传着胜寰帝君神迹的地方她都去过了,唯独没再回过胜寰府。
没有君上的胜寰府,她尤其不想回去,像灵泽山她也再没去过,总觉得只要一想起,心便已经痛了,没勇气真的回到那里。
“香苏仙子,请吧。”拓嬴殷勤地唤来了云头,伸手搀扶香苏骑上雪兽,香苏迟疑了一下,还是借了他的力坐了上去。雪兽体型巨大却很温顺,香苏骑上,它还亲昵地侧头蹭了蹭她的腿。拓嬴赞许地摸了摸它的头,驾云牵起它一同腾空而行。
香苏看着拓嬴的背影,他算是个体贴的人,这五十年来,她碰到过很多对她很好很温柔的人,结果却都不是她想要的,突然希望拓嬴是特别的一个,毕竟对他能有好感比别人更加不容易。
胜寰府仍旧气势磅礴,远远就能看见守门的巨人神将,她曾被他们吓哭过,现在只是远远看个模糊的身影竟也有些亲切。
走近了才发现匾额已经换了,拓嬴的封号是积云,如今这里是“积云府”,香苏抬头默默地看,拓嬴却似乎有了些局促,抬手免去神将的问安,加快了步子牵雪兽入府。
“君上。”熟悉的声音,香苏收回了刚才恍惚的心神,文昇毕恭毕敬地向拓嬴施礼,抬头看见香苏时,脸上闪过一丝羞愧。
香苏看着他,作为曾经跟随君上的人,她觉得都该像鲲鹏,可她自己就没跟着君上一起去,所以她也怪不得文昇。但是看他如同伺候君上一样,转而伺候拓嬴,香苏的心里还是有了些轻贱的。
积云府如今满眼都是下人,男男女女好不威风,香苏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拓嬴没本事撑起像君上那样的结界,让下人们能瞬间挪移吧。之前总嫌胜寰府没人气,冷落空旷,可积云府的仆从如云又让帝君府宅的仙渺之气荡然无存,浮艳得很。
拓嬴一直牵着雪兽把她送到流苏殿,六个衣饰考究的仙子从殿里迎出来,态度极其恭敬地搀扶香苏下了雪兽的背,伺候她入殿沐浴用膳。香苏几次和她们说话,她们只是微笑应答,一句闲言都没有,香苏觉得她们和曾经服侍她的勺子筷子也没什么分别,再没了和她们说话的兴致。吃饭的时候,侍女们心灵眼快地围在她身边,她的眼睛稍微在哪个菜上停留一会儿,就有人为她夹到碟子里,五十年来习惯独自生活的香苏觉得她们恨不得把菜塞进她嘴里才觉得服侍周到。积云府的菜还是很好吃,可香苏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
等流苏殿里只剩她一个人,香苏才放松了心情四处细看这个曾是她“家”的地方,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她拆去祖母绿的床帐都还在。心里空落落的,或许等待君上的时间长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半点眼泪也没有,她只是叹了口气,没了君上的胜寰府还不如彻底变个样子。
院子里的树木也都很好,梅花树还长高了,香苏抚摩着它的枝条……
“香苏。”
香苏顿住动作,缓慢转过身,她没起过期待,所以看见月光下的拓嬴时没有半点失望,早就听出是他。
不过,同样的月色,站在同一个地方,用同样低沉的语调喊着她的名字……她有些怀念而已。
拓嬴上前了一步,见香苏并没有抗拒,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鼓舞了一下才抬手拉住了香苏的手,香苏微微颤抖了一下,并没有甩开,拓嬴的心一松,刚才以为说不出口的话一下子涌了出来。
“自从在焰海看见你,我就……”
香苏突然扑哧笑了,拓嬴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香苏抽回了手,之前对拓嬴的一点儿寄望全破灭了,却说不上失落。以为他会和那些对她好的男仙有些分别,结果还是一样,无非说对她一见钟情或者情有独钟,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什么的。
他们不知道,或许三寰里最不相信“永远在一起”这句话的人就是她了,连东天云说的都没能算数,还能相信谁呢?
“香苏,你……”拓嬴有些羞恼又有些难过,香苏的笑容太无谓了,对她这五十年的相思一下子就显得十分廉价。
“好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办。”香苏收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明明一幅少女娇俏的样貌故作老成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一软,无端就起了怜爱之意,再无法说出责怪她的话。
“香苏……”月色如水,照在香苏精致的面孔上更添丽质,拓嬴呼吸加快,不死心起来,无论如何想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我要睡了。”香苏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意兴阑珊地打断他,转身就走,拓嬴的话卡在喉咙里,堵在心上,沉着眼看她合拢殿门。
一晚上香苏睡的很好,并没因拓嬴的表白而影响心情,五十年里她到底也算个见过些世面的仙灵了吧,她笑了笑,也觉得得意,可笑过之后就觉得落寞,她连个可以炫耀的人都没有。
侍女们来为她梳妆打扮,其实也不用,她有簪子,衣服还是紫吟龙女送的那一套,因为喜欢就再也没换过,这浅淡的接近白色的绿衣也成为她的一个标志。早餐也很郑重,上了一大桌子的菜,香苏用完,两个仙子陪她去昔日的胜寰殿,如今已改作积云殿。
拓嬴又换了一件金色衣袍,绾发的玉珪换成白色,大概是因为昨晚的事,他的神情很是阴郁。
看香苏默默看着积云殿,他垂了下眼,“要进去看看吗?”
香苏想了一会儿才点头。
拓嬴走在香苏身后,抬手示意左右退下,香苏的脚步很缓慢,像是有些胆怯似的,甚至站在第一道珠帘之前久久没有前行。
积云殿的变化很大,比之前添了很多帘幔摆设,显得精致了很多,香苏慢慢走到池边,没变的只有这座温泉了。
“香苏。”拓嬴叫了她一声,温泉的烟雾迷迷蒙蒙,让他反而更能说出一直想说的。“如果东天云一直不回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
“不是啊。”香苏回答的很轻快也很果断,这倒让拓嬴意外了。她转过身看他,在这里有着她和君上最私密的回忆,拓嬴站在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她讨厌他的身份,觉得他和司金帝君,这座府邸完全不相配。
她举步走出了积云殿,殿外树下原本放置的木榻已经不见了,香苏走到树下,想起君上在繁花之下淡然看书的样子。以前她总抱怨君上欺负她,吃顿早饭也让她赶到这里来,怪不得大家都说她笨,过了五十年她才想明白,他是想陪她一起吃早饭。这么多年过去,无数男仙对她说过拓嬴昨晚想说的话,可是他们都和拓嬴一样,嘴里说想和她长长久久,却连一顿饭都想不起陪她一起吃。
“我没有想过独自度过余生,”她很郑重地看着拓嬴,也有些惋惜,“只是,我再没碰见一个比君上更好的人。”
拓嬴脸色一白,甚至失态地倒退了半步,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出发吧,估计大家都在等了。”
依旧是香苏骑着雪兽,拓嬴驾云,再看他的背影已是彻底的平凡,再华丽的衣袍也掩藏不住本质的普通。
到西渊的时候是有不少人已经来了,香苏没看见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司火帝君醉心修炼,很少理会他界事务,赤琳倒是个爱热闹的,这次也没有来,这三位没来,就显得这回重新拿回司金神器的仪式很没分量。香苏意外地看见了贤济,她和一位风采俊朗的男仙一起站在郁沐身后,神色端庄,帝女之风倒是浓了不少,香苏却觉得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百岁,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看见香苏,她的眼神跳了跳,却没招呼她,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香苏看着,又觉得一阵落寞。
收回崆峒印的仪式很无趣,之前淹没它的蚩落泉干涸了,天族的探子发现了它。郁沐放出风来引爱热闹的仙人们来看,结果只来了些小虾米,郁沐的脸色也不算好。整个收回的过程毫无惊险,就是拓嬴驾着雪兽落到山底去拣起了事。站在崖边等拓嬴上来的时候,贤济趁郁沐和那个俊朗男仙都在注意山底,走到香苏身边,用很平淡地语气说:“我要嫁给海族的太子了。”
香苏点了点头,紫吟也嫁了,贤济也嫁了。本想硬挤出几句敷衍的嘱咐话,贤济却先苦笑了几声,“香苏,还是你们木灵无父无母的好!”
香苏没了话,半天才干笑了几声,“你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贤济听香苏这么说,才觉得自己竟也有不顾一切喜欢鲲鹏的少年意气时光,突然掉了眼泪,又赶紧擦去,海族太子这时候转过身来,对她说:“拓嬴上来了。”
贤济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海族太子的眼光顺便在香苏脸上胶着了一会儿,过于久了,香苏瞪了他一眼,海族太子反而微笑,转回身去和郁沐说话。这一切贤济都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香苏看了看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拓嬴重返崖上,高举着一块玉牌一样的东西,郑重宣布说:“金灵界终于收回了神器!”
香苏很不以为然,这是君上当初封印比炼的东西,然后就一直扔在西渊,根本没看在眼中,拓嬴他们说的好像多厉害一样。
海族太子连声祝贺,然后伸手向拓嬴要求鉴赏,拓嬴递给了他,海族太子也顺利地拿在手中细细观看。
“不对,这不能算是金灵神器。”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大家都惊愕地去看刚才不惹人注意的少年。他做修道装扮,也就十五六的年纪,五官俊俏,眉间一道朱砂红痕,像极一朵栀子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