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们已经升到海拔2000米以上,比泰山的玉皇顶还要高出五六百米。以“爬山虎”著称的北京吉普车,也已累得喘起了粗气。再一看路旁,连跪在地上的岳桦林也一律不见。看到的只有死死抓住石头的青草,还是一片翠绿。但是它们也没有一棵敢向高处长的,都是又矮又粗,低头奋力伏在石头上。看来长白山狂猛的山风连小草也不放过。小草为了活命,也只有听从山风的命令了。看样子,即使小草这样俯首帖耳,忍辱负重,也还是不行的。再往上不久,石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小草的影子再也不见。大概山风给小草规定下的生命地界已经到了极限。过此往上,一切青色的东西全皆不见。此处是山风独霸的天下,在宇宙间只许自己在这里狂暴肆虐,耀武扬威了。
既然山上已一无可看,我们就往山下看看吧。近处是壁立万仞,下临无地,看了令人不由得目眩股栗,赶快把眼光投向远方。大概我们宾主五人都积了善有了余庆。我们都交了好运,天气是无比地晴朗。千里松海,尽收眼底,令人逸兴遄飞,心旷神怡。回望背后群山,山背阴处,盛夏犹有积雪。长白山真不愧“长白”之名。
可是,真出我们意想之外,汽车出了毛病,发动机忽然停止工作了,火再也打不着。司机连忙下车,搬来大石块,把车后轮垫牢。否则车一滑坡,必然坠入万丈深谷,则我们和车岂不就成了齑粉了吗?我确实有点慌了起来,但司机却说:汽车患了“高山反应症”,神态自若。我真有点摸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笑话?但见他从容不迫,把车上的机器胡鼓捣了一阵,忽然“砰”的一声,汽车又发动起来了。我的心才又回到腔子里。汽车盘旋上山,皆大欢喜。
真正到了山顶了,我急不可待,立即开门想下车。别人想拦住我,但没有拦得住,连忙给我把制服上衣穿上,车门刚开了一个小缝,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即狂袭过来。原来山下气温是摄氏三十二三度,而在这里,由于没有寒暑表,不敢乱说,根据我的感觉,恐怕是在十度以下。我原以为是个累赘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毛衣,这时却成了至宝。我忙忙乱乱地把它穿在制服外面,别人又在我身上蒙上了一件风雨衣。这样一来,上半身勉强对付,但是我头顶上的真正的纱帽却不行了。下面的裤子也陡然薄得如纸。现在能有一件皮袄该多好呀!我浑身抖抖嗦嗦,被三个年轻人架住双臂,推着背后,踉踉跄跄,向前迈步。山风迅猛,刺入骨髓。别提我有多么狼狈了。有人拍了一张照片,我自己还没有看到。我想,那将是我一生最为可笑的一张照片了。
但是,我的苦难历程还没有完结。我虽然已经站在我渴望已久的天池边上,却还看不到天池,一座不高不低的沙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此时实在已经是精疲力尽,想躺倒在地,不再动弹。但是,渴望了几十年,又冒酷暑不远数千里而来,难道竟能打退堂鼓功亏一篑吗?当然不行!我收集了我的剩勇,在三个年轻人的连推带拉之下,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沙丘。此时,天空虽然黑云未退,蓝色的天池却朗朗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啊,天池!毕生梦寐以求,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天池实际水面高程为2194米,最大水深373米,是我国最高最深的淡水湖。有诗写道:“周回八十里,峭壁立池边。水满疑无地,云低别有天。”池周围屹立着十六座高峰,峰巅直刺青天,恐怕离天连三尺三都不到。时虽盛夏,险峰积雪仍然倒影池面。白雪碧波,相映成趣。山风猎猎,池面为群山所包围,水波不兴,碧平如镜。真是千真万确的大好风光,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但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盛名播传四海的天池水怪。在平静的碧波下面,他们此时在干些什么呢?是在操持家务呢?还是在开会?是在制造伪劣商品呢?还是在倒买倒卖?是在打高尔夫球呢?还是在收听奥运会的广播?是在品尝粤菜的生猛海鲜呢?还是在吃我们昨天在延吉吃的生鱼片?……问题一个个像连成串的珍珠,剪不断,理还乱。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蓦然醒了过来,觉得自己真仿佛是走了神,入了魔,想入非非,已经非非到可笑的程度了。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眼前天池如镜,群峰似剑。山风更加猛烈,是应该下山的时候了。
我们辞别了天池,上了车,好像驾云一般,没有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山下。顺路参观了著名的长白瀑布,品尝了在温泉水中煮熟的鸡蛋,在暮霭四合中,回到了天池宾馆。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在朦朦胧胧中,我仿佛走出了宾馆。不知道怎么一来,就到了长白山巅,天池旁边。此时群山如影,万籁俱寂。天池水怪纷纷走出了水面,成堆成堆地游乐嬉戏,或舞蹈,或唱歌,或戏水,或跳跃,一时闹声喧腾,意气飞扬。我听到他们大声讲话:
“你看这人类多么可笑!在普天之下,五湖四海,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胜利了或者失败了,想出来散散心,不远千里,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我们这里,瞪大了贪婪罪恶的眼睛,看着天池;其实是想看一眼被他们称为‘天池怪兽’的我们。我们偏偏不露面,白天伏在深水里,一动也不动。看到他们那失望的目光,我们真开心极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万岁!”
“乌拉!”
此时闹声更喧腾了,气氛更热烈了——
“还有人居然想给我们拍照哩!”
“听说已经有人把照片登在报纸上了!”
“这两天又风风火火地谣传:一家电视台悬赏万金,要拍我们的照片哩!”
“真是活见鬼!”
“真是活见鬼!”
“谁要是让他拍了照,我们决定开除他的怪籍,谁说情也不行!”
“万岁!万岁!”
“乌拉!乌拉!”
此时喧声震天,波涛汹涌。我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赶快撒腿就跑,一下子跑到了宾馆的床上。定一定神,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在晨光熹微中离开了天池宾馆。临行前,我曾同李铮到原始森林的边缘上去散了散步,稍稍领略了一下原始森林的情趣。抬头望着长白山顶,向天池告别。我相信,我还会回来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兽们宣誓:我决不会给他们拍照。
1992年8月8日
写于北京大学燕园
逛鬼城
豪华旅游轮“峨眉号”靠了岸。细雨霏霏,轻雾漫江,令人顿有荒寒之感。但一听到要逛鬼城丰都,船上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和韩国人;不管是老还是少,不管是男还是女,无不兴奋愉快,个个怀着惊喜又有点紧张的心情,鱼贯上了岸。
为什么对鬼城这样感兴趣呢?道理是不难明白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进鬼城游览,难道还有比这更富有刺激性的事情吗?
至于我自己,我在小学时就读过一本名叫《玉历至宝钞》的讲阴司地狱的书,粉纸石印,质量极差,大概是所谓“善书”之类,但对于我却有极大的吸引力。你想一想,书中图文并茂,什么十殿阎罗王,什么牛头、马面,什么生无常、死有份,什么刀山、油锅,等等。鲁迅所描绘的手持芭蕉扇、头戴高帽子的鬼卒,也俨然在内。这样一本有趣的书,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比起那些言语乏味的教科书来,其吸收力之强真有若天壤了。
这样一本书,我在昏黄的油灯下,不知道翻看过多少遍。我对地狱里的情况真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对那里的法规条文、工作程序也背得滚瓜烂熟。如果我到了那里,不用请律师,就能在阎王爷跟前为自己辩护,阎王爷对我一定毫无办法。至于在阴司里走后门,托人情,我也悟出了一点门道。因此,即使真进阴司,我也坦然,怡然,总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无所畏惧。
后来,我读西洋文学,读过但丁的《神曲》。再后一点,我又研究佛教,读了不少佛经,里面描绘阴司地狱的地方,颇为不少。我知道了,中国的阴司原来是印度的翻版,在印度原有的基础上,又加以去粗取精,深化改革,加以中国化,《玉历至宝钞》中的地狱描绘就是这样来的。尽管我对于自己的学识,从来不敢翘尾巴,但是对自己的地狱学却颇感自傲。而且对西方的地狱,正像但丁描绘的那样,极为卑视,觉得那太简单了,同东方地狱之博大精深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由此我曾萌发一个念头,想创立一门崭新的学科:比较地狱学。我深信,如果此学建成,我一定能蜚声国际士林,说不定就能成为诺贝尔奖金的候选人哩。
就这样,在即将进入鬼城的时候,我心里胡思乱想,几十年来对地狱的一些想法,一时逗上心头。在江雨霏霏中,神驰于三峡之外,仿佛已经走进地狱了。
多少年来,久闻丰都城的大名。我原以为丰都城会是在地下一个什么大洞中,哪能把阴司地狱摆在人世间繁华的闹市中呢?事实上,四川丰都的鬼城却确实是在繁华的闹市中。要到那里去,不是越走越深,而是拾级而上,越爬越高,地狱原来是在山顶上。山门牌坊上写着“鬼城”和“天下名山”六个大字。一进山门,就一路拾级而上,到达山顶,据说共有六百一十六级,从台阶数目上来看,恐怕要超过泰山南天门了。
山门内山明水秀,树木葱茏。时届深秋,浓绿中尚有红色和黄色的小花闪出异样的光彩,耀人眼睛。石阶砌得整整齐齐,花坛修得端端正正,毫无阴森凛冽之气。不信阴司地狱的外国旅游者当然不会有什么恐怖之感,连有些信阴司地狱的中国人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跟着我们走的导游小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苗条秀丽的中学毕业生。她讲解得生动有趣,连印度神话中的阎摩(yama)和阎弥(yami)她都讲得头头是道。我搭讪着跟她聊天——
“你天天在阴司地狱里走,不害怕吗?”
“不害怕,只觉得很好玩。”
“你信不信阴司地狱?”
“不信。我的婆婆(奶奶)有点信的。”
“你为什么干这个工作?”
“我中学毕业后,上过训练班。有一门课,专门讲有关地狱的知识。”
“这鬼城里的老百姓不觉得阴森可怕吗?”
“一点也不,惯了。他们根本不想这里是鬼城!”
“你看过《玉历至宝钞》吗?”
“没有。”
我于是把书名告诉她,希望她能扩大关于地狱的知识面,把导游工作做得更丰富,更生动,更有趣。
同小女孩谈话以后,我原来那一点紧张别扭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是专心致志地逛鬼城吧!我心里想。
山越爬越高,楼阁台榭等等建筑越来越多。真个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我没有见过阿房宫,我不知道,阿房宫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反正这里的楼台殿阁真够繁复,真够宏伟。大概《玉历至宝钞》中所提到的楼阁,这里都有,而且还多出来了许多那里不见的宫殿。粗粗地数一下,就我记忆所及,就有下面的这些殿:报恩殿、寥阳殿、星辰墩、玉皇殿、曜灵殿,等等。报恩殿里塑着如来佛大弟子大目连的像,来自印度的“目连救母”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广泛流传。玉皇殿里供的当然就是天老爷。让我惊奇的是两边的众神像中,竟赫然有孙膑站在那里。孙膑同天老爷有什么瓜葛呢?这道理我还没有弄明白。
至于有名的鬼门关、奈河桥等,这里当然不会缺少。有趣的是奈河桥,确实是一座石桥,也并不威武雄壮。可是导游小姐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谁要是能三步跨过这一座桥,就会有什么什么好处。大家一听,兴致猛涨,都想登桥尝试一下。我努了努力,用四步跨了过去。有的个儿矮的人,用五六步才能跨过。而身高一米九二、鹤立鸡群的冯骥才,只用了一步半,就跨过了奈河桥。大家一起起哄,说冯得到的好处最多。我自己虽然是落了第,恐怕得不到多少好处了,但我也不后悔。一个人如果真正到了奈河桥上,人世间的好处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是诺贝尔、奥斯卡,不也等于镜花水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