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迅速地席卷到放映机前,欢呼雀跃,看自己的小手在光的魔法中变得如此巨大。银幕上有斑驳的记号,有圆圈儿也有叉号儿,像是在河边飞舞的蜻蜓,或是草丛间晶莹的露珠儿。一遍遍温习那一幕场景——天色暗下来,银幕亮起来。电影就快开演了。
最初看的都是革命片儿和打仗片儿,什么《南征北战》、《红色娘子军》、《地道战》、《地雷战》、《奇袭白虎团》、《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等等,后来又有了《孔雀公主》、《甜蜜的事业》、《五朵金花》、《刘三姐》等文艺影片,最炫目的那一场是《孔雀公主》,无比抒情而华美。遇到男女主角有稍稍亲热的举动,台底下就爆发出一片浪潮般嘘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声似乎能够穿云破雾的尖锐而锋利的口哨儿。离得近的父母赶紧捂住自家孩子的双眼,生怕被男男女女的流毒感染了,处于被动的孩子全身每个关节都不停地挣扎着,极力地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那些年,波峰浪尖上的高潮当属《神秘的大佛》和《少林寺》,直看得我们热血沸腾,激情四溢。看了那么多遍也没有丝毫厌倦。以前还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的先例,最后让爸爸抱回家。可是看完这两部电影后总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功夫绝伦,回家路上不停地上蹿下跳。爸妈在后面紧追慢赶,一路喊着:慢点儿,慢点儿,天儿黑,别摔着了……他们的关怀好像某种鼓舞,我跑得更快,蹦得更高了。简直哪难走就直奔哪儿,碎砖垛、乱石堆、小树林、泥沼地,还有谁谁家的篱笆墙,都是可以任我一展身手的绝妙“江湖”,仿佛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配合刚才电影里风云变幻中的英雄形象。回家的那条小路没有路灯,衬着星星特别多特别亮。人小心大,总觉得自己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摘几颗星星做法宝,然后再装腔作势地念上一句“阿里巴巴”就可以立即看见“芝麻开门”后的金山银山……大院里的孩子就在这种纷纷扬扬的幻想中渐渐长大了,寒来暑往数不清到底看了多少场露天电影,也记不清爸妈有多少次在身后喊着天儿黑,跑慢点儿……
当街头巷尾从各处喷涌出“昏睡百年”或“浪奔浪流”的时候,露天电影越来越少了,直到大面积地退潮。我们心手相连地步入了更为浩瀚的电视时代。歌手郁冬在《露天电影院》里咏叹的怀旧气息依然残存在耳边——城市里再没有露天的电影院/我再也看不到银幕的反面/你是不是还在做那时的游戏/看着电影的时候,也看不到星星……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爸妈其实并不爱看电影,那数不清的场次不过是为了陪我,让我高兴。爸爸是京剧的信徒,妈妈喜爱评剧。没有我的时候他们即使省吃俭用也常去剧院听戏。爸爸陪妈妈去看新凤霞的《花为媒》和谷文月的《杨三姐告状》,妈妈陪着爸爸去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和程砚秋的《锁麟囊》。可是爸爸走了以后,妈妈全盘接受了京剧,我和妈妈看电视时,在我不断地调转频道的间隙,只要偶然闪现出类似京剧的画面,也不管是否名家名段,妈妈总会抢着说,就看这个吧,就看这个……妈妈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聚精会神地被京剧牢牢吸引着。每当这时,我会默默站起身,把遥控器塞到妈妈手里。一个人走到另一个房间。我想,这是妈妈的时间,是妈妈在冥冥中、在声声断断里和爸爸厮守的时间。
我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大杂院儿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和部分少年片段。1982年,也就是十一岁那年我们搬离了大院儿。我们的新家是单元楼,再后来,爸爸给我的写字台抽屉安上了一把晶亮的铜锁,当爸爸把钥匙递到我手上时,我的少年时代也就结束了。可是那个大院儿的许多角落里仍藏着最为温暖的时光,一家三口,铺上凉席在街边闲坐,其乐融融。爸爸偶尔拉起胡琴,逼着我唱两句由他精心教授的京剧唱腔儿——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或者——两国交锋龙虎斗……稚嫩的嗓音在晚风中传扬,时而高亢,时而压低了声音故做沧桑。而妈妈一手端着爸爸的茶缸,一手拿着给我买的新鲜的时令水果……借着碧蓝的夜色,所谓天伦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吧。
那样的日子,是天堂。
影片《天堂电影院》里对露天电影的眷恋和怅惘已经足够深厚了,那一老一少一天堂的恩情连绵起伏,似是波澜壮阔的群山,似是刹那间凝固的海。电影传达的情谊毕竟有限,我更看重当年的银幕下和日子里那种彼此浸润、相互融合的整体氛围——细细算来,大院里那些三层的红砖楼,一幢楼有三个单元,一层住着三家人,一个大院有十几幢相同或相似的楼,那么,一个大院就有三百多家,一千多人都彼此认识,都知道谁是哪家的儿子或姑娘。大家融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遇见难事最先赶来的总是稍近或稍远的邻居。一场露天电影只是一次聚集,即使没有这个机会,大家也会在朝夕相处中气息相通,步调一致。
如今很少说什么大院儿了,大家都约定俗成地说小区。其实相比较而言——大院很小,小区却很大。在几十幢高层楼宇中,大家不约而同地拉开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安定局面。现在的小区和越来越高超的建筑质量有关,独立、坚硬,不像那时的红砖灰瓦,熟熟络络的街坊邻里,房间透着呼吸,和呼吸一般自如的亲情。
若要再论起大院儿里的情谊,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如果说这时候有一种声音,只能是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K622)了。第一遍匆匆听过,觉得悦耳,但不明所以。第二遍轻轻划过,气息有青草的味道。第三遍,停在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愣了半天——独奏的单簧管尚未尽情展现完的华彩篇章,乐队却已悄然坠入尾声、急速地淡出。仅仅两分四十九秒。剩下的大段的空白里,是时间径自地涛走云飞,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潮起潮落。
即使不必由音乐来召唤,也不必邀约往日的加盟,心底已是乱云飞渡,沧海横流。从小区的第一个路口开始流淌的怅然、游离、隐痛、在追思中的倦怠,还有情深处的孤独……一缕缕飘飞,终究没有一个明朗的出口,只好积压在心头,郁结成这个夏天里一层薄薄的雪。
写到这儿,天色已经微明了。
在灰蓝色的天空和墨绿色的大树接壤的地方,似乎瞬时升起了一块陈旧的、散布着灰色斑痕的、边缘已经严重破损的幕布,慢镜头一般,在稀薄的曙光中飘摇、招展。终究没有一束光赐它生命、给它生动、让它鲜亮。透过这一扇种了牵牛花和豌豆苗的南窗,恍惚回到了旧日——依旧是个少年——又恍惚了一下——车子开了,现在我独自一人——和多年前一样的多年后的自己——我从童年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妈妈走后,每天下班时都有一阵儿难受,我不知道回到哪里,到家又要做什么。
“多年”是一段恒定的距离,当我和“多年”在一起时,感觉心安。
在一个人的空格里,那些年月里的画面和影像,循环、轮回,是一整夜唯一的出路,那些顿挫、胶着和转换犹如一段段清冷寂静的长镜头,无限疏离,又无比亲近——叠加,翻转,若干年的光阴就此消磨、澄清——那时的大院儿和那时的光芒,纷纷闪现,徐徐聚拢,缓缓弥漫。最后,浅浅地隐入时间迷茫的雾霭之中。空镜之前的雾中人渐行渐远,似乎找到了一条曲折的回家的小路。
电影结束了,还有昏暗的光执著地映照,追寻不到影像的放映机兀自旋转、旋转。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噼啪作响,发出陈旧的声音,和着那时候轻柔的旋律,不肯安歇。
碧海青天夜夜心。
应该说昨夜了。那场偶遇的露天电影只是一个引子,引导着我在恍惚和惶惑中穿梭了整整一个时代。那时候爸爸很慈祥,妈妈很健康,空气很清新,大院很宽广……此时此刻,无从谈起对那一个时代、那些亲人的缅怀、惋惜、悲痛或是感叹,我只是,只是……乱了时空,动了……想念。
2006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