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妈妈经常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医生说这只是心脑血管疾病在某个时期的症状,不可逆转,可我觉得妈妈在内心里还是有委屈的,看着她眼泪一对儿一对儿地流,我也忍不住一阵阵心酸。我总想,是不是因为我有了新房子,妈妈想到会被舍弃所以才步入生命的绝境呢?我一遍遍地自诘,是这样吗?可是以我对爸妈的认知,却不会如此。爸爸妈妈这辈子所有心血都是为了儿女,只要孩子过得好,他们会更加高兴的,何况我们并未离开妈妈半步。
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自2003年夏天,妈妈不再与任何人交流,她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哭,有时笑,有时闹着闹着就睡着了。关于那段日子,爱人写过一篇文字,题目是《三岁的婆婆》,她写完后拿给我看,我未能读完,只记得她在文中说,婆婆在我怀抱里的分量,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那段时间真像个噩梦,为什么我们充满慈爱的妈妈会被另一种无妄的沉默占有?不会行走没关系,不能翻身也没关系,甚至不会说话也没关系,可是至少要明白、要接受我们的爱吧?
我买了几本关于心脑血管疾病的书,学习怎么照料妈妈,特别想了解这种可怕的疾病的进程,一字一句地读,书上写着这种过程不可逆转。可我心里想的是总会有例外的,说什么也不肯相信残酷的正在进程中的现实。书上写的都是病症,我却透过那些详尽而冰凉的条款发现了命运的影踪。爸爸走的那年我还不太懂事,我没有为他做过什么,甚至也没来得及展示什么能让爸爸自豪的能力。可是现在我长大了,可能比同龄的人更懂得珍惜,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决不要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就一心地往前跑吧,管它哪年哪月,哪村哪站呢。但心底里那种隐隐约约的忧患让我明白,任何日子都是有尽头的,我把每次春节都当成是和妈妈能够一起走到的最后一年,过完年也总会长舒一口气,好不容易啊,又一年了。我感激上苍又让妈妈陪我们走过平平静静的一年。
今年4月中旬,妈妈突然有些咳嗽,我和姐姐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送到医院比较安心。那天,春光明媚,阳光洒在妈妈的身上,显得脸色红润,一点也不像久病床上的样子。我们用轮椅推着妈妈走出了我们的大院,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妈妈看着繁忙的人群,一脸欣然。当时还想不过是输几天液就好了,或者开了药方回家都可以。可是,可是,哪知道这一去竟是永诀呢?
从前家人总说妈妈脑子糊涂了,所以才没日没夜地哭闹,我却觉得妈妈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说不出来而已。也许就因为什么都明白,所以才更无奈更无助吧。关于生命,我们看似什么都已了然,可是面对离散,仍有无尽的惶然。仅仅十四天以后,妈妈走了。留下一套空如旷野的房子,不再是家了。这个夏天我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也不想知道。每天都会有几阵钻心似的难过,只要一想到原来的家的方向,就是一阵心悸。这个城市很小,若是从此不再路过是不可能的,有时外出办事,我坐在车里,车窗外是那么熟悉的街道,慢慢地看着那个空洞洞的窗户还虚掩着妈妈亲手缝制的酒红色的窗帘,好像就是一寸寸地驶了过去,心底在流泪。
妈妈在医院的第十天,过了中午好像是异常清醒,她直直地看着我们,爱人在背后给妈妈按摩,我坐在妈妈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妈妈像是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是发出的都是支离破碎的呜呜的声音,即使凑到她唇边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妈妈是对我们还不放心吗?还是有什么要交代呢?妈妈努力了整个下午,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到了傍晚好像如释重负,尽是平静了。借着窗前的夕阳,妈妈看着我,那种眼神是这几年病重以来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安详,那么清澈,那么幽深,那么尊严,有一种凛然的慈悲。好像仅仅那一眼就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完了、道尽了似的,那里面真的有一种怜悯,或者说是一个超越了苦海之后的母亲对一个还要在尘世泅渡的儿子的无限同情。几分钟里,时间凝固了。等妈妈睡着时,我在长长的走廊里来回地走,仅仅在想妈妈这一眼,甚至不能往深处体味,深处尽是彻骨的闪着寒光的悲凉。之后,妈妈就陷入了混沌状态,呼吸如潮。那一刹……妈妈是在和我告别吗?她自己达成了怎样的心愿?
这些,都成了永恒的谜。没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很清楚,只是有那么一根弦不能触动而已。思前想后,还是有遗憾的,我早做好了和妈妈一起与疾病抗争的准备。即使是这样弱不禁风的日子,这样吹弹即破的状态,我想我还能坚持十年——有一段时间,我谨小慎微地害怕任何风吹草动,但是心底是有盼的,即使身处困境,可是仍诚心希望这样的日子也要天长地久才好。心想,就这样吧,千万不要有什么改变,真的,不用更好,现在就异常满足了。在最后的两年里,我和妈妈是在一间屋子里度过的,她睡在靠窗的床上,头朝南,脚朝北。我在北边靠墙的床上,床头靠着西墙。为什么说这些呢,仅仅因为只要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立即开始自动地辨识方位,我知道从此以后无论我走多远,走到哪里,只要内心还记得那时的场景,我和妈妈那么近,走到哪里都可以随时回家了,连同那种呼吸,那种温度,那样的灯光都一如从前,一点儿都不曾改变。所以,我不再畏惧任何离开。
越沉越深了,我想应该让自己动起来了。走到厨房,找了一块抹布,脏乎乎的。拧开水龙头,一股锈黄的水流出来,又一阵难受,没有了人烟的家就该是这样吧。一遍遍擦着桌子、椅子和窗台,门上还贴着过年的“福”字,是倒着贴的,一撕,就下来了。厨房的灯频频眨了几下眼,灭了。打开所有的窗户,透透空气。窗台上的花花草草早就干枯了,但仍维持着向上的姿势。找来一个大大的纸箱,连盆一起扔进箱中,原来箱底里还有几双妈妈的袜子,东一只西一只的,展开一看都是破洞了。我给妈妈买的三四双素色的新袜子仍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连包装都没拆开。妈妈这一辈子太节俭了,以至于她走以后我逢老人就劝,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一定要自私点,不然作为儿女会心痛的。
从背包拿烟时,摸到了相机,不如让我为这个家再留一次影吧。选的都是角角落落,拍照的时候手在颤抖。衣裳架在墙壁上的投影。屋角的一叠厚厚的报纸。斜倚在床上的枕头。床头的门铃。一圈儿乌黑的开关。碗橱里的碗碟。没有喝完的茶叶。锈蚀的水龙头,滴答滴答的还淌着水。衣柜里的红毛衣,是去年妈妈本命年时给她定做的,还没穿过几次。门后的马扎,也是我买的,硬梨木的,很舒服。怕她又嫌我乱花钱,就说是找单位的木匠做的。直到有一天妈妈在早市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回来笑着对我说,怎么还骗我呢?
床边的地砖上有一溜儿小坑,接连六七个。前五六年的事了,那时候妈妈胖了,那也是她患病后最好的时光。妈妈自己用钉子在皮带上凿眼儿。我下班后,妈妈跟自我检讨似的,蹲下身来,用枯瘦的手来回摩挲着这一溜浅浅的小坑儿,说,我真傻,怎么就没想到这是陶瓷烧出来的呢。我说没事儿的,床底下还剩了几块,回头找人给换上就行了。妈妈这才稍稍安稳。后来妈妈还催了好几次,我都是草草答应了,又用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搪塞着,现在也没换上。
没有人的照片里反倒有一种天长地久之感。一张,一张,留下影像。房子可以“消失”,只好保存这些引发想念的幻影吧。南边的新家,妈妈没来过几次,加到一起也不过一个月,刚装修完就赶紧把妈妈接来了,我在客厅做了一面主题墙,是用砖石铺的。妈妈指着这面墙问我,怎么这块儿不刷了?我逗她,就说,没钱了,等以后再说吧。妈妈说那我给你添点儿吧。都刷白了,亮堂堂的,多漂亮!如果妈妈知道当时是玩笑话,又该说我骗她了。可是,妈妈您知道我多想您吗?这一次,我不骗您……
妈妈走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就连这个从前的家都不敢回来,哪怕一想到这条平日的小路,也是一阵心慌。缘分已尽——许多无可挽回的离散都会以这四个字作结,惟其如此,才能在那些无奈的或被迫的达观中发现隐藏着的未竟的心意。一世母子,就这么匆匆又悄悄地画上的句号。
这个家有太多的回忆了。正在擦红色的电话机,电话突然响了,吓我一跳,原来是对面楼的邻居,我管老人叫“姑姑”,是爸妈的老朋友了,他们年轻时就在一起工作,迁徙到这个在当时很偏远的小城以后也一直房前屋后的未离左右。姑姑说看见家里的灯亮了,一开始还以为是看错了呢。揉了揉眼睛,再看,确实家里有人了。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说要来看看我。我看了一眼钟表,都快零点了,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就说,再待会儿我去看您吧。
好歹收拾了一下已经涣散的神识,又倚在妈妈的床头,既然沉,那就沉到潭底吧,既然连这样相守的时间也不多了……给姑姑拿了一套没有拆封的陶壶和妈妈的一件没有穿过的羽绒背心,匆匆出了门。
姑姑在家等我,刚沏的茶飘着袅袅清香。她一见我,就湿了眼睛。姑姑带我来到她的窗口,说:“我总是站在这儿撩开窗帘想你妈妈,那些年我们能隔着窗户说话……现在我平时都不敢往这儿站。刚才起风了,我想关上窗户,看见家里的灯亮了心里就一热,阿弥陀佛,总算盼来儿子了。”
我都说不出话来了。其实妈妈不愿意跟我搬到新家,只是因为这个大院里有她的老朋友,和亲人一般的患难知己。妈妈不忍撇下她们,她们时常聚在一处,互相排忧解难,互相依靠着才走到了今天。我一来,惹得姑姑伤心了。只坐了一会儿,一杯茶没喝完,就走了。走到楼下,看着家里的灯光,好像妈妈仍在窗前等着我,回来。
没有人烟的家也会径自老去的,人间的烟火裹挟在古老的日子里,一点点弥漫,又一套房子成了旧居。我好像已经提早经历了老年,现在拥有的仿佛只有回忆了,而且还在不断地被遗忘。我现在写的也只是一份提早总结的回忆录了。这一篇将是《旧居》的完结篇,依然不是核心,不敢落笔的另一些字句还是留待日后吧,我还需要时间。
这些,不是诉苦,仅仅是讲述。有时,倾诉本身意味着索取,意味着希望博取同情和安慰,这些于我,并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只是想通过一支笔一沓纸复述一个兴旺的家,一段擅自老去的时间,一场凝聚在家里的大梦,仅此而已。写到这儿,我觉得异常平静了,是真的平静还是假的平静我也分不清楚了。也许骗自己太久了,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时间中的纪念,只和时间有关吧。
此刻,闭上眼,我仍靠着西墙,面朝东方。如果还有明天……想到这儿,犹如轮换的场景一般,乌云密布,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会有大到暴雨。果然,转眼间狂风大起,风卷残云,眼前一片湿润。不知道为什么透过草绿色的纱窗,透过被撕破的乌云没能遮掩的藏蓝的夜空,我看到的却是一片天地玄黄,是旧日的颜色。
秋天了,已经。
2006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