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聆听音乐时,时间却是绵延的,它向着一个或无数方向伸展,回旋,触及我们内心最潜在的部分……人们要求听到最纯净的声音——在一个最嘈杂的时代。这的确意味深长。”孙甘露是当今从文者中的异数,他悠缓和寂寞的写作方式完全可以看做对文本品质的尊重。
他说的是音乐,我在此要说的是文字,当然它们在我的心目中,毫无二致,都应该是内心最潜在的部分中,最纯粹的声音。
疏离与念想。这五个字几乎可以概括此时此刻对于文字的期许或纪念。
因为一种对世界孤绝的拥抱,书写。斑斑驳驳的文字犹如老墙上涂抹的石灰。风吹、日晒、雨淋,当初用来粉饰的浮色已然片片剥落,留下残渣同风化的老墙相依为命。也许,落尽浮华的树木,或文本,才是生长或书写的底色吧。
我珍视这残留的部分,自甘飘散或纠缠的文字纷纷告一段落、可以触摸的旋律与和声在渐落之后,我的世界重归寂静。
《告一段落》是我在拥有五十篇文字之后的真实的想法。以有限的阅历和感想来说,那时候已经走到末路了。那一年真的不曾提笔,每日读读画画,淡出文字之后一样心无挂碍。一年之后,从《另起一行》开始写到了今天,分明两个段落,标界出前言和继续的章节。从不曾向文字索取什么,由着性子写写读读,但是细究起来还是有所苛求的,一是真实,二是重量。
“散文河里无规矩”,却有真实——情绪和脉络应该来自内心,如王安忆在《虚构的界限》中说的:“散文在语言上没有虚构的权利,它必须实话实说。散文,真可称得上是情感的试金石,情感的虚实多寡,都瞒不过散文。”务实也好,务虚也罢,当散文真实记录或记忆时,才有意义。
所谓“意义”或许不是存在的标准,却是一种对自己、对生活的坚守。我一直欣赏那种很“正”的文字,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是那种扎扎实实、方方正正的质地。说到底,也是作者本人的质地。我期待的文字,有缓缓低飞的轨迹,情绪是与之平行或缠绕的双翼,维持一唱三叹的低飞,保持一种恒定的距离,淡漠也好,疏离也好,并以此保证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视角,去叙述,去书写,此时此刻关于生命或文字本身的——声音。我想,这就是纯粹的声音了。
一种圆融的气息,凝结未散。正如加缪在《正与反》中的一段孤旅:“甜蜜的时光,缓慢的钟声,成群的鸽子从古老的塔楼上飞出,同样有某种类似香草气和虚无香气的东西使我身上产生出一种满含泪水的沉默,这沉默几乎使我得到解放。”
抛开那些有关形容的甜蜜、缓慢、成群、香草、泪水,只剩下时光,经由沉默,最后抵达——解放。
与前文一句相结合:人面对自身,我怀疑他是幸福的……
两种叙述几乎稳稳地接住了我对文字的期盼。所谓“幸福”是一种此时此地的状态,或者说是一种书写中的幸福。即使沉默也有内心的歌声悠悠响起——“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但无疑,我尚未到达边缘。”
从边缘处回望,所有的距离或自觉地放逐,共同完成了对文字的构想。不是诗意的解读,也不是幻想的空中楼阁,而是踏踏实实,有体积,有重量的一种构成,有如砖石或瓦片。
于此,开始向文字索求重量。这种重量是生活赋予作者的,也是作者诉诸文字的。反过来说,是共同的拥有。
也是回望,由今天。那些显然缥缈而浮华的文字也应该尘埃落定了,手头还有若干等着成文的段落,是某时某地途径的短句和长歌,只是因为时间的缘故,被放置在笔记夹中,因为真实才不忍舍弃。也因其短,又显得莫名其妙。总之,我无法处理这些散漫的文字,既不想敷衍成文,也不想任其凋零。于是,借了一个既平常也宽泛的题目,全部收容——《今夜,零星小雨》。草草地收尾,也是匆匆的开始。告一段落。
另起一行,将是怎样的目光和景象呢?
这种过程没有丝毫的困惑和挣扎,而是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坦然,无告。
疏离和念想,是两种目光。如果足够距离和边缘,看到的应该是一种景象,是最潜在的角落里最坦荡的光影和声音。
唯其纯粹,唯其坚守,方才可能接近沉默和解放,面对和幸福——是一些文字和窗子的对话、一棵树对村庄的眷恋、一张纸和许多日子的书写。于此,缓缓发声……对于文字的至爱,皆出于此,是底色,也是本色。
阴天,在没有开灯的房间,桌上的白纸比天色还要晴朗,有皎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