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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半生

【1】

也许,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可是我更想知道那是源于怎样的一个开始,以便于理顺一条迂回的路更安静地行走。大约一年前,我给自己设了一个命题,把漫漫漶漶的时间投掷到这样一个没有边缘的容器里,好像惟其漫长,才足够告慰这一路的风雨。

那一天,忽然发现已经走到了半生的路口了,暗自舒了一口气,仿佛从今往后也有资历编写什么《我的前半生》了。联系到正在行进和观望的路,不如就此作结吧。在将近一年里的午后和深夜,我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勾描旧日的地图,印象较深的是一段正点运行的区间,已经淡化的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站,在旅途中沉睡和醒来,一样的景色因为目光有所眷顾而弥漫着陌生的欢喜和悲伤。这一路,谁知错过了多少值得流连的小站呢,那些淡淡的遗憾和叹息裹挟在尘烟之中,扬长而去。即使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我也要为那些难忘的、难舍的小站在我的地图上勾勒出属于它们的清晰的印记,在经线和纬线之外,在蓝天和大地之间,在阳光和阴雨之中,闪现过的刹那光亮。

我坚持要留下白纸黑字的存在,现在已厚厚一大叠了。日后也许会装订到一起,是一个人的上册、中册和下册。长长短短的句子,断断续续的落墨,每当此时就感觉像给一个远方的亲人写信,虽然还不知道寄往哪里,可是终有一天我会站在那里。那么现在我只是暂时收存这些零零散散的章节了——这些星星点点的时间中的忘川。

记忆,有时像铁轨一样长,也有时就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儿,由此生发的漫游和守望却是一样的执迷。因为执迷,所以不悔。走过的、路过的、错过的,对我来说具有同等的分量,无所谓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内心始终有一个声音,我不太确定那是否就是自己,好像是一个情同手足的兄弟,我们不曾在一起成长,只是在某个街口遇见,继而同行。大多时候,我们无意交换彼此的故事,撩开那些云淡风轻里或风起云涌时的丝丝缕缕,而径直指向一个确凿的中点,从春华秋实中阅读季节,从南来北往的欲望中发现性情,从长河落日中体味现在,从暮色渐合的昏黄中,清楚发声——低缓的、沉潜的、踏实的,甚至是平淡和笨拙的。这样的声音,就是底色了。

【2】

我可以平坦地看待半生中的日子,平铺直叙。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刻,“历史”变得可以亲近可以触摸。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单行道口,我们都是没有历史的孩子。只是我的记忆和忘记是时常纠缠的,所以在记叙中,它们像是在传承一根接力棒,你来我往,继往开来。路上的奔跑和漫步,陌路的欢聚和离散,一天的浮沉和一夜的前生,青草上的露水和口琴中的星光,都在这里了。

终究没有那么一根时间的连线,让我自由而有序地穿梭过往,连个人的成长和经历都不能,只能关乎取舍。在选取一条路的时候,注定要放弃另一条路,只能这样了,就像每个人的旅途,无论东奔西走,还是不动如山,都一样到达今天,今天是我们的必由之路,无关聚散。

另外,我不想说这就叫做宿命。从一个人的过去可以预测未来,犹如摊开掌纹发现命运,归根结底都是许多偶然串联成必然,许多色块组成拼图,见山,是山。半生是一个位置极佳的中转站。此时,世界就是一面水波不兴的镜子,从中可以无限接近“我所要的……”其余的一切繁华皆是背景。

人在旅途,无法挽留的独自离去,无法改变的独自担当。其间那些有头有尾的故事,它们陪伴我走到今天。人在中途,可以删去一些可有可无的故事了,然后轻装前行。写下的,不仅为留存为备忘,同时也是为了放下。

【3】

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

生命就可以重新开始

桌面的灰尘应该都能拭净

但是,要如何封存

那深藏在文字里我年轻的灵魂

于是,周而复始

一生倒有半生

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

喜爱的一首小诗《借句》,除了中间的“灵魂”两字,感觉突兀。窗明几净是一种清洁,重新开始是一种良好的愿望,至于如何封存大可不必,深藏的就任其深藏,涣散的由其涣散,就像呼唤的和被呼唤的,总是要彼此错过。可是到了最后的落实,具体、琐碎而悲凉。到头来只好安慰自己说,总算还有一张宁静的书桌。

一生中的半生,我又该拿什么来交换质地相当的念想呢。去意徘徊,诸如归来,周而复始的下一站会在哪里,我无从知晓。半生中经过的那些人、那些故事、那些地方、那些交付的和失去的种种也不曾有所透露,唯有陌路,迂回飘摇。在写这些文字时,常常会听一些寂寥的弦乐,每个音符的间隙尚有久远的空白,不曾跌宕,只有疏离。总有一段短促的旋律,贴合生命里的呼吸。浸在许多咖啡和烟里,静静地听,默默地写。时间在此慢慢地流淌……

并不厚重的半生,也难得担当隆重的总结,在清浅的河流中涉水而过,没有岸,也不想靠岸。

人们常在许多总结中要说许多感谢的话,我的父母和家人给了我生存的土壤,让一块棱角毕露的石子随意游荡。记得那年冬天,我在海边捡来的一块三角形卵石,我很奇怪它为什么没有被大浪磨砺得圆润光华,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互为映照。

人们在寄望改变的时候,不过是想投入另一种陌生的“可能”,并以此为蓝图设计另一种生活。一个陈旧的人和一种崭新的环境往往无可言说。所谓坚持肯定不值得鼓励,这是顺耳的说法,另一层意思,就是顽固不化了,就是那块顽石,拒绝融化,总有其强硬的理由。大势不过如此。

【4】

以半为题,大多在结尾时要弘扬一下光明,那应该是生命的主旋律吧。对我来说所谓光明就是异常完整,未来的日子尚有去者留下的暖意和绵延不绝的想念,两条互为依存的线索来自两个方向,来路上的暖变成了去路上的想念。它们在中途相汇,挽成了一个从容的结,是小结,也是完成。

中年也就是中途了,可我好像随着这些年的离散,无意间拥有了提早经历的老年,一直想以此为题留下一篇文字,至今也没动笔,想必日后也不会写了。因为完整,所以写下来的往往都是残缺。

最高和最低,最深和最远,都是远方。远方是身体之外的方圆,伸向无穷的时空。时——空,离去的人,淡忘的故事,走过的路,时常温习的记忆,一本不知所云的书,一页页翻转,按照一种相对恒定的频率。许多年以后,才发觉一字未留。已阅的和待读的都是远方,现在我只有身体、目光、双手、想念,探入远方之远,那里空无一字。

深远。我喜欢这两个字里的忠实和厚道。时常默念并非深刻的记忆,企图查阅和圈定那些可能存在的远方。甚至在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时,神魂激荡中异常踏实。

跳出身来看成长,成长就成了小说里的情节,白开水一样,清静平和,透过阳光,似乎可以折射较为空阔的生命厚度,是寡淡之中的徐徐渐进和淡出,既没有暗潮汹涌,也不是风平浪静,这些全不必和盘托出,只是点到为止。言外之意是不求诠解的开放空间了。用什么来注释成长呢?转身之际,成长已消融在不予追究的目光中了,或者说已经蕴藏在来路之中了,虚实之间是一个意思。掀开务虚笔记,填上琐碎而温暖的字字句句。

生命的上册,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