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着跑车飞过去。真该死,又到周末了。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全校沸腾起来。放假在即,谁还能坐得住?小猴崽、小山雀、小灰鼠……像,是像,放假前的孩子们个个像坐不住的小动物,这里并不是真的动物园。可是你听听,嗷嗷嗷——吱吱吱——嗄啦嗄啦——得意忘形的小孩子们学着各种动物怪叫着,表达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又有谁会不认为这是动物园?
嘿,不是小孩子可别在这说风凉话,大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周末有多珍贵。周一到周五,一共五天,只能做一件事——上学。可是周末呢?仅有两天却可以做好多事——睡个饱觉、看几个台的动画片、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在街边吃麻辣烫、到乡下的奶奶家玩土……数之不尽。
孩子们已经憧憬着周末的快乐了。只有一个人像愁眉苦脸的雕像。
他安静地坐在靠墙的位置,两手托着腮,凝眉思索着,不时无奈地望望窗子。周一他就要坐到那里去了。
窗口位置是每个孩子向往的,不想听课时就扭头看看窗外,尽管教室在三楼,只能望见空荡荡的天,那也比看老师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强。只有他例外,他不喜欢窗口位置,尤其不喜欢夏天的窗口位置。因为夏天时候窗子总是开着,不时有风吹进来。
闷热夏天的风是每个人渴望的,坐在蒸笼一样的教室里,谁也无法说出那习习微风会带来多少惬意。只有他害怕风,因为当风吹进教室时,耳边就会响起阵阵厌恶声,接着便有纸团、粉笔头、花生豆齐刷刷攻向他。
这一切都因为他的味道。
从出生那天起,他就会出一种带着浓重的,像鱼一样的腥味儿的汗。尤其是炎炎夏季,汗水流得多,味道也越发浓。当微风吹到临窗而坐的他身上,瞬间,腥味便弥漫整个教室,如同走进海鲜市场一样。
“于小鱼,你怎么还不走?”
不知不觉,教室里只剩他一人。值班老师拉着门正要锁。
小鱼这才抬起头,对于震天动地的喧闹,他一直置若罔闻。
他背起书包,慢条斯理地走出教室,贴着值班老师圆鼓鼓的肚皮蹭出门口。
动物乐园般的热闹是极其短暂的,飞速暴发又飞速结束。只一会工夫,学校里便归于宁静。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于小鱼那轻飘飘的脚步声显得分外清晰。
他纠结了一路:下周该怎么办?事假?病假?意外事故?继续装病请假?还是什么也不说干脆跷课?无论什么借口都只是走个过场,因为老师根本不信,他只相信一条——就是不想上课!
老师的判定没错,于小鱼的确是不想去上课,准确地说,他是不愿去上课,也不准确,他的内心很喜欢学校,也很喜欢上课,只是他不敢去上课,不敢坐在窗户的位置上课。
爸爸到现在也没想出好办法,春季、秋季、冬季都没关系,这三个季节不爱出汗,即使出了点汗,因为穿的衣服多,味道也很少散出来。只有夏季最难过,衣服穿多穿少都出汗,汗味在高温的作用下,迅速散开。爸爸说他从小就在想办法,怎么样夏季汗味不散发。可是,他已经10岁了,还没想到。爸爸说爷爷也有同样的毛病,连爷爷都没办法的事,爸爸怎么会解决呢?
班里一周轮换一次座位,每隔三周,他就要在窗子边的座位坐上一周。但通常夏季他都找理由缺课,因为全班同学谁都无法忍受他的味道。他没有朋友,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体育课,他总是躲在教室里睡觉。在学校的时候,他不敢做任何运动,避免出汗。
夕阳灼烤着,大地不顾一切地排散着热气,熏得腿肚子发痒。小鱼尽量贴近墙壁,以借取一点阴影,但这根本无济于事,走一会便浑身湿嘟嘟的。如果有可能,他宁愿躲到北极去。他从小便有一个想法,到北极去生活。那里永远不会出汗。他多么希望自己是爱斯基摩人。他观察了全国所有地方,南方夏天炎热,北方夏天一样。即使是最北端的漠河,冬天零下四十几度,据说眼泪都来不及滑下脸庞就给冻住了,可夏天仍然酷热难当。
“怎么搞的?你自己看看!”一进门,爸爸就气呼呼地把手机扔给他。
小鱼没理,一闪身,手机摔在沙发上,幸好!
“你是猪脑子啊?就是闭着眼懵也不至于考单位数!”
这样的话听过百遍,其音自散——声音到了耳边自觉散去,也就是说,这种话根本进不了耳朵。所有小孩都用如此对策迎接大人的反复罗嗦。
小鱼甩掉书包,几步冲向冰箱,打开门,把头伸进冰箱,冷气扑在脸上,无法言说的清爽,除了老爸那火辣辣的拍在背上的一掌。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总是说总是说为什么听不进去呢?我们家族有这天生的毛病,那就是没有残疾证的残疾人,我们是有先天缺陷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处处在人之上才能掩盖一二,你看看你,连个学习也弄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将来怎么办?”
“我将来去北极,当爱基斯摩人!”
“别扯那不着边际的嗑!先给我考个高分回来再说,你以为去北极像去北市场那么容易?至今为止,也只有科考家探险家才到过北极。你想去北极就得当科学家、探险家,想当这些家就得考上那样的大学,想考上那样的大学就得好好学习,想好好学习就得……好好学习!”
“那可不一定,爱基斯摩人根本不上学,每天除了狩猎就是吃雪,”说着,小鱼拿出一盒冰淇淋,“我还是先练习吃雪。”然后,哧溜,从爸爸胳膊下钻出去,闪电般跑进卧室。
“唏——这小滑头!”爸爸被他逗笑了,满肚子的气也就消了,向征性地补一句,“吃完写作业!我去冲个澡!”
小鱼从门缝里看到爸爸甩掉T恤,脱掉长裤,穿着可笑的花格子内裤走进浴室,便放心地跑出来,把自己抛到沙发上,津津有味地挖了一口冰淇淋。他看一眼钟表,嘿,动画片马上开始啦。
就在他咬着小木铲光着脚走过去拿电视遥控器的时候,听到啪地一声,接着便是重重地什么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他立刻跑进浴室,果然,爸爸倒在浴缸里,浑身瘫软不能动,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喝水。
“说过多少次了,你只要淋浴,不要泡浴缸。”小鱼一边拉爸爸一边说。
爸爸的四肢柔软得像没有骨头,在水里滑滑的,抓握不住,而且爸爸的体重,根本不是小鱼的力气能拉起来的。爸爸嘴吧张合的频率越来越快了,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溺水而亡。小鱼突然松开爸爸的手臂,上半身探进水里,摸索浴缸的塞子,用力拔了下来。
水线一点一点矮下去,爸爸的嘴吧总算露出水面了。他用力呼吸着,脸色由白变紫,慢慢恢复正常。
“不是说不再泡浴缸了吗?怎么又泡了?”小鱼在屁股上蹭着湿手。
“我这阵子吃了好多钙片,以为好了呢。平时走路腿一点也不酸,前些天体检也没查出缺什么。没想到还是不行。”爸爸擦着身上的水,“哎,难道真的跟你爷爷一样?到老了连路也不能走?!就没有好的办法了?!”
“淋浴不一样吗?”小鱼不明白,为什么爸爸非要泡浴缸。整个家里没什么高档家俱,除了浴缸。爸爸对浴缸情有独衷,出去逛街,最爱看浴缸。小小的房子里,属浴缸最漂亮,体积也非常大,占了半个卫生间,坐便器和洗脸池都被挤到一角。如果浴缸是女人,说不定他根本不会娶妈妈。有一回妈妈就这样说:“要是有个叫浴缸的女人出现,你是不是要跟他结婚呢?”
“我喜欢泡浴缸。你不知道,淋浴不舒服。我喜欢泡在水里身体被托起的轻飘飘的感觉,像是要飘向云端。”
小鱼暗自摇头,关于浴缸,爸爸永远这么幼稚。
“可说是,刚刚的话题讲到一半,你又滑走了。你这学习到底该怎么办?”爸爸擦干了头发,旧话重提。
“我哪知道。”小鱼摊摊手。
爸爸的嘴吧翕动两下,没有说话。
从这一点说,小鱼爸爸还真是个不错的爸爸,儿子考了单位数都没发火。原因在于,他知道小鱼学习不好的原因。因为身上的味道,小鱼没有朋友,没有体尝到与同龄孩子在一起的乐趣。因此,他讨厌学校,也讨厌教室,带着这种情绪,他讨厌学习。讨厌的结果便是小鱼听不进老师讲的课,于是,什么也不会。
“鱼,咱们找个补课班吧?”爸爸跟他商量。
“补课班?”小鱼有点犹豫。
“咱找人少的补课班。”爸爸知道他的迟疑原因。
“好吧,那试试吧。”小鱼是很想很想学习的,他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的大脑里有许多疑问,他什么都想知道。他曾经想过将来当科学家、探险家、考古学家、动物饲养员……因此,他什么都想学。
父子俩换好鞋子,走到门口时,爸爸拿起遮阳伞,又放下了。满大街上只见女人打伞,哪有大男人怕晒黑的?何况这么热的天,打只伞也不能阻止汗往外冒啊。
还是小鱼有办法,他拿了两瓶纯净水,瓶盖上扎了许多眼儿,热的时候往身上喷一喷,汗就不敢出来了。如果你走在街上看见有人总是拿着一瓶水,瓶盖上还扎了许多眼儿的,那么他一定有什么不可说的隐私。
“老师,您这班有多少学生?”父子俩站在一家补课学校门外,试探地问。
“马上就满了,要来快来吧!”老师分外热情。
父子俩掉头就走。
“您这班招多少学生了?”
“十几个了,要报快报吧,马上就开始上课了。”
父子俩掉头就走。
接连问了十几家,最少的一个班是十个学生,父子俩有个界限,超过五人的班一律不去。
转过一条斜街,绕过垃圾中转站,在一条窄窄的胡同口看见墙上有个小小的牌:天使课堂里走50米。
父子俩交换眼神,去还是不去?稍稍迟疑,爸爸领先拐进去,小鱼跟其后。
他们在心里暗自量着尺寸,大概50米的地方有一个小木门,非常非常窄小的城镇小平房,没有院子,推开大门跨三步便是房门。
“现在的人真是想钱想疯啦,这种地方也能办班?”爸爸嘟囔着跨过高高的老式木门槛。
门两侧堆满了破旧玩具,把路挤得只容一人通过。
父子俩推开斑驳的对开屋门,屋里亦同,堆积如山的废旧玩具,只容一人通过。
“这是天……使课堂不?”爸爸问这话时觉得自己简直是头号傻瓜,傻瓜也看得出这地方称作废旧回收站还靠谱儿。
“YES,YES,正是。”
一位约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走出来,他穿着大大的个性T恤,T恤上乱七八糟的图案。头发不多,立着,剪得齐齐的,像一把立着的板刷。
“您是老师?怎么称呼?”
“叫我板刷老师!”
爸爸撇撇嘴,小鱼却笑了。
“您这班招多少学生了?”爸爸扫着破旧玩具堆。
“还没招到。”
“……那您这班刚开办?”
“啊……办了好几年啦。”板刷老师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连小鱼都替他难为情啦。
“我觉得需要向您解释一下,我办这天使课堂不为赚钱,因为我不招收普通学生,只收特别特别的孩子。天使班只讲质量不重数量!”他一边说,一边摆弄手里的玩具。
听他这么一说,爸爸更狐疑了,这不是典型的大忽悠吗?
“您教过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教过,我是修玩具的。”板刷老师一副莫明其妙的表情,似乎爸爸问了外行话。
“真能扯,修玩具的也敢办班?!快摘掉你那牌子,不然我去教育局举报你!掉钱眼儿里啦?你知道缺德二字怎么写不?”爸爸气愤地转身,“小鱼,走!”
“哎,别走,别走,这孩子我收,我可不是谁来了都收的哦!”板刷老师朝他们的后背挥手。
“哼,要不是我们家……”爸爸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差一点泄露了家庭秘密。
“爸爸,我想在这补课!”小鱼跟在爸爸身后,小声说。
“不行!这可不行,他分明是个大骗子!”爸爸用力摇头。
“不管怎么样,这里没有别的学生!”小鱼回头看一眼小木门,板刷老师正鬼鬼祟祟地探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