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劳累过度，先休息休息看吧。”
当小鱼爸赶到医院时，医生这么下诊断书。
“是啊是啊，我想也是，人在劳累过度时不都说‘手软脚软’嘛。”小鱼爸半附和半掩饰，弄得医生不知所以。换了其他病人家属肯定会揪住不放，非让说出个明确的病名才行。没什么病？没什么病为什么四肢瘫软如没有骨头？是不是软骨病？为什么突然就发病了？这病能不能治好？用不用做手术？用不用截肢？用不用换骨髓？这病会不会留后遗症？会不会遗传？
一大堆问题会问得医生头晕脑胀，急急地寻找安全出口逃掉。
不仅如此，接下来的话简直让医生如逃出升天般地解脱。
“医生，我想给孩子办出院。”小鱼爸平静地说。
“好的好的，我马上给你开个处方，配点药，回家好好用，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医生拿起笔。
“不，不用任何药。”
小鱼爸一走出医院，眼泪就模糊了双眼，以至于差点踩到马路沿摔倒。
“爸爸，我也得了你的病吗？”小鱼问。
爸爸哭得更凶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小就出现病症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熬过呢。你还这么小，这个样子恐怕无法再像正常人那样娶妻生子……你将来要怎么样生活？”
“我可以当救生员。”小鱼说。他的话可不是突发奇想，从他学会鱼式呼吸那天，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未来就当一名潜水员、海洋馆驯练师，而这次通过救刘安妮，他又想当救生员了，总之都是在水里。他有一种感觉，水才是自己的世界。
“那可不行，每救一次人你就会犯一次病。绝对不行。”
小鱼也沉默了。这的确是大问题，尽管自己在水里能像鱼那样自由地游来游去，可必竟是人，不可能总待在水里啊。回到陆地上怎么办呢？
“小鱼，小鱼，你怎么样？”
板刷突然大汗淋淋地出现在父子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鱼爸警觉地抱紧小鱼，仿佛他要抢走小鱼似的。
“我在收音机上听到的，小鱼下水了，还救了人。”板刷说话时用力摇着头，几乎掩饰不住激动和兴奋。
然而小鱼爸却非常生气，在他眼里，板刷这是兴灾乐祸。恐怕是因为自己不送孩子去他那补习，他没赚到钱来看笑料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离我们小鱼远点！”
“小鱼，你终于不怕浸水了！”板刷不理他，两眼闪烁着光茫看小鱼。
“真的啊。”小鱼如梦方醒，也兴奋起来，“我可以浸水了。”继尔满眼怀疑，“你怎么知道我怕浸水？”
板刷突然失了声，做着口型。
小鱼看得出，他说的是“野湖”，因为不想让爸爸知道。小鱼立刻会意，通过在野湖拼命逃掉的事，板刷已经知道自己的弱点了。他真是太厉害了，仿佛一眼能看穿任何事。也许，他有特异功能，说不定他能看穿前后几千年的事呢。
这么想着，小鱼盯着板刷那双小眼睛。板刷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头，瘦长的脸，黑黄，小眼睛陷在眼窝里，放着烁烁的光。说话的时候，眼睛便半眯着盯住对方，仿佛要把人看到地里去，有一丝威严，一丝温暖、一丝洞悉。他的眼光能杀人，也能救人，更能识人。这是小鱼给那眼光下的定义。
“能唤醒生命的都是天使，可为什么我看不出胖竖呢？”板刷把两个孩子潜走，思索起来。
他盯着胖竖修补好的娃娃，那针脚显然很幼稚，不管怎么样，他只是一个孩子，而且他胖胖的，看上去笨手笨脚。有那么一个有钱便有一切的妈妈，他肯定是不屑于做什么手工了，因此，其他孩子体味做手工乐趣的时候，她肯定是带着胖竖去玩具店大搬迁了。
“想做什么？妈给你买！费那事干嘛？”
板刷想像着那胖太太的神情的语气。
照说缝成这样，离原样差很远，是不可能唤醒娃娃生命的。可能是胖竖的认真与真诚感染了娃娃。尊重就是这么神奇，尊重生命，哪怕他是一只不会呼吸不会说话的娃娃，当你给予尊重与真诚，他便被赋予了生命。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天使。
“每个孩子都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板刷又想起了这句话。他似乎明白，为什么胖竖不像小鱼那样一看就是特殊的孩子，但他仍然是天使。以前他并没有真正理解，他以为只有特殊的孩子才是天使的化身。
13年前，他只有10岁，他那时候叫小子。他记不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他只记得那时候人们都叫他小子。
“小子，去给爸爸买瓶矿泉水。”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无力地说。
爸爸已经在医院躺了整整三年。爸爸曾是一名货车司机，三年前，去外地帮人送货，路上遇到山石滑坡，货车被撞进盘山道的沟里，爸爸侥幸捡了一条命，可是从腰以下都截掉了。
妈妈把房子和家里能卖的全卖掉，才能让爸爸在医院住到三年。现在，家里已经连一分钱也筹不到了。可是，爸爸身上的伤口一天天溃烂、恶化，如果离开医院，就很快连仅剩的上半身也烂掉。妈妈只好每天在外面捡些有用的垃圾换点钱，可一天下来，连爸爸输液的钱也凑不够。输消炎液也仅仅是防止伤品化脓，要治疗还需要许多药品和许多钱。他留在医院里照顾爸爸。
平时，爸爸为了节省支出，连粥都只喝半碗。医院里可以打到水，但今天爸爸突然提出要喝矿泉水。一瓶仅仅一元钱的矿泉水，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也是莫大的奢侈品。小子感到为难，他身无分文。
爸爸指引小子从床底下的包里拿出他的白色半袖衫，从上口袋里摸出一叠一元的钞票。
“这些都是你妈妈交给我的，每天她出去捡破烂都给我一点钱，叫我紧急时用。我整天躺在这哪有用钱的地方。”说着，他全交给了小子。
小子却只抽了一张，其他的又放回半袖衫口袋装进包里，放回床下去了。
小子转身飞快地跑出医院，到医院旁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再飞快地回到爸爸病床前。
爸爸睡着了，瘦得不成人形的脸此时此刻非常安详。与往常被疼痛折磨得因变形而可怕的脸截然不同。这神情让小子感到非常亲切。这才是久违的爸爸的脸。在没出车祸前，他睡觉时总是这样的安详、温暖。
小子坐在陪床椅上，小手摩梭着矿泉水瓶。他是多么想尝一口，他还从没喝过矿泉水呢。他观察着爸爸。爸爸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随时醒来的征兆。他轻轻拧开瓶盖，由于用力过猛，盖子旋开的同时，洒出了一点水，他急忙把沾在手上和溅到瓶口的水舔光。
他试着喝了一小口，品了品，有一点甜，像家乡山上的泉水，自从爸爸住院，来到城里，他就再没喝过有一丝丝甜味的水了。这矿泉水跟家乡的水有点像，但不如家乡的水清凉。
他又喝了一大口。
瓶子里的水不再满，到了瓶肩膀处。他把瓶倒过来，觉得非常像爸爸的输液瓶。这么一想，他就看了一眼输液瓶。瓶子里还有半瓶药液。为什么今天的输得这么慢？小子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护理，他站起身去调输液管前端的控液轮，想把液体速度增快一些。当他捏到输液管时，那管子就被扯了起来。针头的一端并没的扎在爸爸的胳膊上。
他捋了捋爸爸的胳膊寻找血管，想把针头重新扎上。可是，他摸到的不再是松松的却有些温热的胳膊。他摸到的是硬邦邦的、冰凉的胳膊。胳膊上的血管隆起着，黑黑的，黑黑的。
“爸爸，爸爸！”他用力摇爸爸，可是爸爸再也没有眼开眼，回应他。
受尽病魔折磨的爸爸自杀了。
妈妈一直没回来。小子看着爸爸被推进太平间，便离开医院去找妈妈。
茫茫城市，到哪里去找？他知道妈妈在外面捡破烂。他便沿着有垃圾桶的地方一路找下去，一直找到垃圾处理场。
就这样，小子在城市里寻找了半年，也没有找到妈妈的身影。他白天在外面找妈妈，晚上就回到医院守在太平间的走廊里，等待妈妈来接爸爸。
不久，医院里的人把他送到了一家福利院，那里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小子一再申明他有家，他在等妈妈回来，带爸爸一块回去。
三年过去了，没有人来领他。他不再提他有家乡的事了。因为到此为止，他也不知道家乡的名字，他只知道爸爸叫泰旺，妈妈叫杏花，但不知道他们姓什么。他还没上过学，连名字也不会写。
“老石头来了！”
“老石头又来送玩具了！”
这天，孩子兴奋地吵嚷着跑出寝室。小子也跟着跑出去。
只见孩子们围着一个穿着破旧的老头。老头骑着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旧玩具。孩子冲上去兴高采烈地挑选起来。
老石头满头灰白，脸上胡子拉碴，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脸上无比幸福。
“嘿，小子，你怎么不来选玩具？”老石头突然看到站在一边的小子。
小子仍然不动。他被神气的老石头吸引了。
“我帮你送玩具行吗？”他突然问。
“你？”老石头打量着他，沉思了一会，竟然点了点头。
就这样，老石头跟福利院办理了领养手续，领养了小子。
小子跟着老石头走街串巷收购旧玩具。同时捡些破烂。其实捡破烂才是老石头的正当营生，收旧玩具回来修理，修好就送给福利院孩子们。老石头每当收到破了的娃娃都会惋惜地说：“每个孩子都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小子深深记住了这句话。
老石头的家人都不在人世了。他原本叫小石头，后来长成大人了，人们开始叫他大石头，老了人们又叫他老石头。他喜欢把头发剪得齐齐的，有发胶固定，梳得立起来。像一头板刷。他还说，这是跟鲁迅学的。总是把不识字的自己与大文豪相提并论。
老石头教给他：世间万物都有生命，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人和动物会动会走会说话，植物会开花结果。而那些不会动不会走不会开花结果，甚至看上去连呼吸都不会的石头、沙发、娃娃也同样有生命。只是他们的生命需要有爱去唤醒。爱又有好多种：爱惜、疼爱、爱护、敬爱……
那么，对于娃娃，便是爱护。当娃娃作为商品被摆在厨窗里时，她的生命仍在沉睡中，当娃娃被破坏、弄脏，甚至被丢弃，她的生命便受了伤。需要有人来治疗，给予真诚的爱护和关怀。她的生命才会被唤醒。
老石头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每个孩子都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在老石头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是孩子。不管是像小子这样的人类孩子，还是小动物，包括玩具娃娃，一草一木，他都称他们为孩子。他都认为他们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他去逝后，小子继续着他的事业，也留了板刷头，收集玩具，修理好送给福利院的孩子们；缝补娃娃，唤醒他们的生命。只是他不能让人家再叫他小子，他已经二十多岁啦，他就让人们叫他板刷。他一直在琢磨老石头的话：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天使肯定有与众不同之处。到底怎样才能让天使现身呢？
看到小鱼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悸动。小鱼那洁净的脸庞，平静的表情，他的脑海中突然生出一种幻觉：他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也许，小鱼是他发现的第一位可现身的天使。
带着这种愿望，他兴奋不已。构思了系列寻回天使的计划。包括教小鱼鱼式呼吸。没想到，真的成功了。他果真与普通人不同，果真可以鱼式呼吸。
当他坐在家里琢磨胖竖时，收音机里播放了本市新闻：
今天上午，某小学语文教师带着本班孩子郊游，一女孩不慎掉进池塘，危急关头，同班男孩于小鱼救起了女孩。令人惊叹的是那男孩并不会游泳，而且一度沉入水底。不想竟然奇迹般地驮着女孩回到岸上。目前两个孩子都已度过了危险期，只是救人小英雄仍因身体虚弱，四肢瘫软。
“成功了！”板刷高兴得跳起来。几步冲出院子，直奔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