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你来。”
板刷端了一盆水站在院子里。
小鱼一看就明白了，他要自己练闭气。这个他可不怕。他一头扎进水里，摒住呼吸。
“呼吸！呼吸！”
板刷把手伸进水里敲着小鱼的腮帮子。
小鱼被拍漏了气，扑地抬起头，一大股水全喷在了板刷的脸上。
板刷胡乱抹了一把，顺便捋了捋头发，以免沾上水塌下来，破坏发型。
“这样呼吸！”板刷鼓动着腮帮子，“像鱼一样，没见鱼在水里根本不用摒气吗？鱼什么时候换过气？”
“鱼才不那样呼吸，那样呼吸的是癞蛤蟆！”小鱼不动声色地说了句笑话。
“看着我，”板刷站好，两腮一鼓一呼气，一鼓一呼气，如此反复几次，“你练一下。”
小鱼表示怀疑：“你骗人，你趴在水里演示给我看。”
“我不行，只有你才可以。”
“哼，骗人！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说着，小鱼捏着嗓子，学幼儿园阿姨的声音，“瞧，这里有三颗巧克力，”然后又学幼儿，“阿姨，那是你的手指，不是巧克力。”再学阿姨，“你把它想成巧克力，就是巧克力了，啊，好香甜的巧克力啊！”
“哪有巧克力？”胖竖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他本来在屋里认真地给娃娃缝衣服，突然听到了敏感的与食物有关的词，立刻像大弹力球一样弹了出来。
“没你事，别捣乱！”板刷让小鱼给弄得一肚子气，不知道向哪撒呢。
“你偷着给小鱼巧克力，偏心！老师不能偏心！不公正的老师不是好老师！”胖竖耍赖，馋虫在他心里疯狂地做起怪来啦。
“闭嘴！”板刷瞪起眼，呵止住，转身又对小鱼说，“像刚才那样，你再试试！”
“哼，我才不上你的当，你想捉弄我！想让我相信，你必须自己先做给我看！”小鱼两臂抱在胸前，一副不容商量的姿态。
板刷只好站到水盆前，两换扶住盆沿儿，向先前那样鼓动两下腮帮子，才一头扎下去。不过三秒钟，他就把头嗖以抬起来，冲着天扑扑地吐水。他可是实实在在地喝了两大口水。
“瞧，我就说……”小鱼的话还没完，就被板刷突然掐住后脖梗，猛地摁在水里。
小鱼慌乱地挣扎着，两手用力抓住盆沿儿，两脚乱蹬着。
“脚不要动，”板刷用腿夹住小鱼腿，“用我教的方法呼吸。”
挣扎了几下的小鱼觉得力量悬殊，拗不过板刷，只好屈从。眼睛一闭，以誓死如归心情鼓动腮帮子，果然吸进了一大口水，他急忙呼气，向外吐。就这样，奇怪的事出现了。他没有呛，反而顺畅地鼓起腮帮，吸进第二口水，再迅速呼气，吐出了水。
“啊，真的吹起泡泡啦，像鱼一样！”站在一边的胖竖惊呼着。
小鱼在水里反复呼吸，渐渐熟练起来。
“真好玩，我也想玩！”胖竖用力扯小鱼，“让我玩玩！”
小鱼借机抬起头。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板刷非常得意。
“啊——扑——”胖竖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头扎进水里，喝了两大口水出来，拼命向外吐着，水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向外涌。
“笨蛋，没叫你做的事你自作主张地做了，就会有如此后果。”板刷不仅不帮胖竖拍后背，还站在那里训上了话。
“为什么我呛水？小鱼不呛水？”胖竖好不服气。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是小鱼的与众不同之处，他天生就会像鱼那样……”板刷说了半截话，没再往下说。
“可你为什么会教小鱼，自己却不会？”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能做的事我不能，可是我知道人能做什么样别人做不到事，所以我是老师，懂不？”
“那我呢？我有什么独特之处？”胖竖虔诚地问。
“你？”板刷做出思考状，“目前还没看到，因为你被金钱泡过了，你身上涂了一层金钱漆。”
“哪有？我哪有？”胖太下下打量自己，甚至掀开衣襟拍拍肉鼓鼓的肚皮。
小鱼也感到不知所云。
“总之你比较难识别！你得回归本真才行。”板刷觉得被问到自己的弱点，有些不耐烦。
“什么叫回归本真？”胖竖更加迷糊了。
“等有一天，你知道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时，我就可以发现你的独特之处了。”
“钱买不到的东西，我知道啊，钱买不到空气，因为空气不用买，钱买不到阳光，因为阳光也不用买，有一天钱买不到水，因为地球将会没有水。”胖竖说了一大套非常有“哲理”的话，弄得板刷直摇头。
“不过我妈说，等地球上没有水时，人类就搬到水星上去住了。有钱人都买去水星的飞船票。我妈说不用害怕，我们家买得起飞船票。所以，买不起水也没关系。”胖竖继续说。
“你给我闭嘴！”板刷突然大吼一声。吓得胖竖立刻闭了嘴。
“你是复读机吗？你妈说你妈说……”小鱼也觉得他的话非常不顺耳。
“小鱼哥，你觉得妈妈的话不要听，才能发现自己的独特之处？”胖竖又纠缠上了小鱼。
“我哪里知道，我又没有妈妈。”小鱼冷冷地回道。
“怪不得，你的独特之处这么容易被板刷看出来……”胖竖若有所思。
一路上，小鱼不知道有多兴奋，以至于差点忘记撒谎。
爸爸果然又做了美味的栗子鸡。
“怎么样？今天补课收获多吗？”爸爸恨不得小鱼说所有落下的功课一下子补齐了。
小鱼心不在蔫地点点头，夹起一颗栗子，再也按捺不住，问：“爸爸，你又泡浴缸了吗？”
爸爸的脸立刻褪了色，由潮红放光变得灰黄晦暗。他轻轻摇摇头。
“爸爸，我教给你一种呼吸法，你就可以泡浴缸了。”
“不行不行不行……可我的手脚都会软……”
“那也没关系，即使沉在水里也不会呛水。你就当自己是海带飘在水里一会呗，你那么喜欢泡浴缸。”小鱼极想把鱼式呼吸教给爸爸，以后爸爸就不会呛水发生危险了。
“好吧，吃完饭试试。”
“先试吧。”小鱼迫不急待。
父子俩在浴缸里放了半缸水，小鱼做起老师，先是站着教爸爸鼓腮呼气，再把脸扎进水里，示范给爸爸看。当他咕咕咕地吹出水泡时，爸爸惊得瞪大眼，两手不由自主地张开。
他立刻想到了自己家族的怪异遗传，身上有腥味，遇水身体柔软……难道自己家族与鱼有着某种关系？！
他毫不犹豫地把头扎进水里，但是立刻抬了出来。扑扑地喷着水，用力咳嗽。
“是这样，”小鱼再次鼓腮呼气，做着示范。
小鱼爸再次扎进水里，仍然是呛水、咳嗽。
小鱼开始怀疑自己教错了，扎进水里尝试，咕咕咕冒出了一串串水泡。他现在完全像鱼一样在水里自由呼吸。索性，他全身进了水里。
“爸爸，你帮我放水，放满缸。”他想完全浸在水里感受一下。
爸爸拧开水笼头，浴缸的水位一点一点上升，浸到小鱼的肚皮上，脖子上，嘴吧上。小鱼咕咕咕地吹着气泡。
爸爸担心地摸摸小鱼的腿，硬邦邦的。
小鱼完全浸在水里。
他闭着眼，咕咕咕自由自在地吹着泡泡。于是，他睁开了眼。他看到水在眼前动荡着，爸爸的脸在水波里变了形，他再看自己的身体全浸在水里，被水托着，像要浮起来。他的身体失去了控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爸爸那柔软无骨在水里挣扎的样子。他嘭地站起来，脸色煞白。
“鱼，鱼，怎么了？”爸爸惊慌失措，他以为小鱼也像自己一样发了溺水病。
小鱼不说话，擦干身上的水，躺回小床上。他的心扑扑跳个不停。他一方面感觉刚才浸在水里是那么舒服，有一种不能说出的开心，可爸爸的事总是突然闪现在脑海里，让他心有余悸。
此时此刻的小鱼因为有了独特的呼吸方式，非常非常向往像鱼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班里发生了巨烈骚乱。
“真是没法待了！”
“真是的，为什么不洗澡？”
“脏死了，身上这么臭也不洗洗！”
“难道是猪？”
……同学们全都厌恶地向小鱼投来白眼。
小鱼把头扎进桌膛里，不敢看任何人。
炎炎夏日，第三节课正当十点多，太阳的毒辣爪子一点点伸出来，紧紧勾住小鱼的每个汗毛孔，涔涔地往外吸汗，吸完就在教室的空气里散布。
“这么脏的人应该投到滚桶洗衣机里洗365天。”
“要是我脏成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家里穷得连水也用不起吗？”
“他应该住在垃圾桶里，与苍蝇为伍。”
刻薄尖利的话像一把把利箭扎在小鱼的心口上，他突然站起身冲出教室，一路向前跑，心想：我再也不来上学了。
“于小鱼，上课了，你去哪？”迎头撞上正往教室走的数学老师。
“我再也不上学了。”小鱼的那清澈的眼睛涌出旺盛之泉，两道，哗哗地冒。
“怎么回事？”数学老师拉住他。
数学老师是位三十出头的女老师，她的女儿正在上幼儿园，母亲的身份，使得她看上去非常和蔼可亲。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小鱼家的情况，她知道小鱼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了他，她知道小鱼的爸爸经常犯一种四肢瘫软的病，据说这是家族遗传病。她认为小鱼身上的体味与这病有关。并不是小鱼不爱洗澡。
“是因为味道吗？”她轻声问。
小鱼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代替回答。
“老师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同意老师把这是疾病的事告诉大家……”
“不不不，千万不要说，文老师！”小鱼慌忙摆手。
“你打算一直让大家误解下去？”
“我不再上学了，大家就不用因为我的体味烦恼。”
“学不能不上，我给你调下座位吧。”文老师拉着小鱼走进教室。把他安排到最后排靠里墙墙角的位置，而且对大家说，小鱼以后可以不尊守换排规定。
文老师是小鱼的班主任，有一次家访，她从小鱼父亲那里得知了于家的家族病，知道了小鱼体味的秘密。可是小鱼父子一再叮嘱不要对任何人提，哪怕被大家误解嫌弃。为了克服小鱼的自卑，她坚持让小鱼像其他同学一样参与班里的任何事。可是，小鱼的体味是无法掩盖的，它是看不见抓不住的气体分子，一遇到热就四处运动、散播。小鱼仍然被孤立了。
现在，面对小鱼想退学的情形，她只好把小鱼放在了彻底孤立的座位上。但这总比退学好。
如此，反而好了。小鱼自从去了墙角位置，因为不再担心气味被风吹到教室的每个角落，竟然能够放下一切顾虑，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课上。小鱼感到从未有过的怯意，因为每次课他都听得津津有味，题能看懂了，课文能读懂了，小测验时成绩竟然提升了。
当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听讲上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体味。他打开双臂，把书立在桌面上，大大方方地读，大大方方地写，根本想不到这样敞开胸怀，气味跑出去怎么办。再也不用抱紧胳膊，把书藏在桌下的腿上，再也不用肩膀刻意向里抠，两臂夹紧身体，尽力挡住气味散出去了。
但同时，大家更加疏远他。他所在的墙角，成了与班级任何角落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这一周，他都沉浸在学习的喜悦中。听得懂的感觉真好啊。在家里做作业时是那么快，而且都能做对。写作文时头一点也不痛，遇到不会写的字立刻去查字典，恨不得一气把字典里的字全认会，就能像大文豪那样写出洋洋洒洒的长篇小说啦。
看着小鱼周测验试卷上的88分，小鱼爸乐得大嘴闭不上。
“鱼，咱还去补习吗？”他认为小鱼根本不需要去补习了。
“啊……”小鱼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