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夫妇来到巴黎后,在庞德以前的工作室附近的田园圣母街113号找到了一套公寓,楼下是一个吵闹的锯木厂。公寓里的各种设备条件都很差,没有热水,没有煤气,甚至没有电灯。海明威趴在家里的餐桌上开始了他重返欧洲后的创作计划,但是他的思路不断被婴儿的哭闹声、锯木场的嘈杂声以及附近舞厅的音乐声打乱。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收拾起他的写作用品,到附近的“丁香园”去。经常光顾这里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有一些住在附近的稍微年轻一点的人,其中几个还戴着十字勋章或军功章。他们喜欢在那里聊天、喝咖啡或茶,看报章杂志等。海明威就在这一堆人里,进入了他笔下人物尼克青少年时代的虚构世界。到1924年2月底,海明威完成了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这篇小说讲的是男孩尼克随父亲去给印第安人看病,看到了印第安人自杀的情景。这个短篇最先发表在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福克·马多克斯·福特刚创办不久的杂志《跨大西洋评论》的1924年4月号上。
海明威是其直接受益者,在这个刊物存在的短短一年时间里,福特发表了海明威的三个短篇小说以及几篇文章。
在为《跨大西洋评论》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海明威的收入状况很好。
海明威这一时期结交的朋友中,有不少上过名牌大学,从美国到欧洲来寻求发展,但是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成天沉湎于刺激、欢乐、狂饮、歌舞之中。他们当中不少人后来都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他们都或多或少带有一点迷惘的情绪,其中有的还和海明威一起形成了“迷惘的一代”的创作风格。
海明威这时在女人的问题上同样表现出某种迷惘。哈德莉比他大八岁的年龄差异越来越明显地反映到日常生活中。哈德莉生了邦比之后,体重增加,性情趋向于安静,扮演的角色越来越由妻子转向了母亲。海明威对比却很是不满。在哈德莉回到美国期间,海明威又有了新的女友,他和哈德莉的婚姻受到威胁。这位新的女友就是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波琳·法伊芙。
波琳·法伊芙是《时尚》杂志的编辑,工作在巴黎,她是海明威家的朋友。这个富家女子爱上了海明威,是企图插足的第三者。她常随海明威夫妇一起活动,包括外出旅游,海明威对她已有所动心,只有善良的哈德莉蒙在鼓里,浑然不觉。她听了海明威念的《春潮》中某些章节之后,哈哈大笑,直说“了不起”,建议他马上拿出去出版。
菲茨杰拉尔德与海明威合谋演了一出双簧。先由菲茨杰拉尔德出面写信给公司老板贺拉斯·利夫赖特,说海明威《春潮》是“最优秀的喜剧作品”,但“有八分之七攻击安德森”,建议他们不要出。再由海明威写信给贺拉斯,说了不少漂亮话,什么“讽刺作品不会得罪安德森”,例如“在英国小说的黄金时代,菲尔丁写小说讽刺理查逊”,结果“两部作品现在都成了名著”,如此等等。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鲍尼与利夫赖特公司看了《春潮》稿子之后回电:不宜出版。这样,海明威就把中断合同的责任推给了出版者,而他得以成功地转移。
1925年年底,海明威收到鲍尼与利夫赖特公司拒绝出版《春潮》的电报之后,即于1926年年初独自赴纽约与斯克利布纳父子出版公司联系。斯克利布纳公司的编辑麦克斯·潘金斯一口答应出版《春潮》和他正在撰写的另一部小说《太阳照样升起》,并且给予优厚的报酬:两书预付1500美元的稿费,还给每本书15%的印数稿酬。
海明威订好合同之后即返巴黎继续写《太阳照样升起》。
这部小说有两个题词,一个是《圣经·传道书》里一段话中引出的“太阳照样升起”。另一句题词是引用斯泰因说过的一句话:“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按海明威的原意,他同时用这两个题词,含有“平衡”的意思。他万万没有想到“迷惘的一代”这个说法居然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广,代表了一次世界大战后年轻一代作家的创作倾向,也成了表现一代人思想情绪的称谓。
《太阳照样升起》发表之后,首先得到作家、批评家的好评。《纽约时报》赞扬小说“对话巧妙”,“行文干净,刚健活泼”;《先驱论坛报》说小说的故事虽不那么高尚,但作者冷静客观,“读来令人振奋”。批评家哈里·莱文指出:“海明威的写作有力度,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对语言有一种敏感的听力。”《大街》和《巴比特》的作者辛克莱·路易斯给予海明威很高的评价。后来路易斯到巴黎,非要见见海明威不可。当然也有表示不满的,主要是一些英国批评家,他们嫌海明威写人物不够好,说他笔下的人物“没有头脑,没有过去,没有传统,没有记忆”。
总起来说,评论界肯定的是海明威的写作技巧,包括语言、对话等等方面,不满的是他的人物描写。也许局限于当时的视角,这些批评不论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似乎没有确立一个共同的坐标。
《太阳照样升起》虽然在青年读者中间受到热烈的欢迎,但在老一代读者看来,这是一部大逆不道的书。他们的反应不大见诸文字,但从海明威家庭——典型的中产阶层的反响,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端倪。
海明威的父母读到《在我们的时代里》中的一些短篇之后,就颇不以为然。他父亲在1925年圣诞节期间给他写了一封信,提出婉转的批评:“我每天在祝贺你写了《在我们的时代里》一书!我相信你在将来的书中会更多地描写另一种人性。粗鲁的人性,你无疑向世人展示过了。现在你要寻找愉快的、令人向上的、乐观的、崇高的人性。它是存在的,你能找到。要记住上帝在掌管着我们,要我们尽最大的努力。”
但是海明威这个“不肖子孙”,他不但不去找“愉快的、令人向上的、乐观的、崇高的人性”,反而展示了更加粗鲁、更加卑劣、更加堕落的人性。请看他的弟弟莱斯特·海明威的回忆:父母终于读了《太阳照样升起》,他们就像修女们参观妓院似的感到迷惑不解和震惊不已。他们看这本书完全像一次不情愿的参观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的儿子是作者。他们不了解书里出现的场景和人物,他们的情感受到极大震撼。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人的生活就像在空鸡蛋壳上行走,但一个也没踩破。大家都恐惧地说,这一切都怪“那本书”。
这一次由他母亲出面给他写信,说她“不能再保持沉默”,说她的儿子“写了本年度最下流的一部书”,她认为她的儿子“除了‘他妈的’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词语——你写的每一页都叫我恶心”。她说艺术家只要写出美的东西就能在人间找到天堂;他的儿子早已把自己献给了上帝,所以“相信你会做一些值得做的事情,会找到上帝,找到你真正的工作”。
海明威同父母亲的争论是不同的文艺观的争论。他的母亲坚持要写生活“微笑的一面”,所谓崇高、信仰上帝、引人向上实际上就是歌功颂德,对现在的社会秩序展示乐观主义情绪。海明威认为那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他写了一些“颓唐、空虚、垮掉”的人物是因为在他看来生活正是如此。
海明威和父辈文化的矛盾是一种“代沟”,只是这种“代沟”并不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同质的差异,而是不同质的冲突,是发生在新旧交替时代不同文化价值取向的冲突。这个问题在美国似乎比较突出。别以为美国人都崇尚创新,喜欢变异,那些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的读者群其顽固不化的程度令人吃惊。
海明威的父母也是这样。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青年一代的思想也发生根本的转变,但他们的价值取向像石舫一样,任你波涛汹涌,它们始终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些中产阶级妇女是美国小说人数最多的读者群。各个出版社、全国性的大型刊物不得不考虑她们的趣味与爱好。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程式化的、平庸的小说总是能占据市场,而打破传统、开拓新的心灵空间的作品总要经过一番挣扎才能面世。
在海明威看来,人生是注定要痛苦和迷惘的,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改变不了什么,“太阳照样升起”。海明威的这句话来自《圣经·传道书》第一章:“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其中,“日头出来”和“太阳照样升起”在英语中是一致的,只不过前者用的是古英语,后者用的是现代英语。当然,尽管人生改变不了什么,尽管人生充满着凶险和痛苦,但是似乎还是应该像斗牛士那样去拼搏一下。海明威在观看斗牛当中悟出了这样的道理,这决定了他最终不会长久迷惘下去,他要以斗牛般的“硬汉子”精神去面对人生的苦难,并形成他作品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