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今天在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这小孩子是否还能回忆起自己三四岁时碰到中国叔叔的情景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古代的诗人这样歌唱过了。我们现在相隔的岂止是山岳?简直是云山茫茫,云天渺渺。恐怕只有出现奇迹我才能再看到他们了。但是世界上能有这样的奇迹吗?
朗静山先生
(云天渺茫,人事无常,一面之缘,实已难忘。)
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在郑午楼博士盛大的宴会上。
有人给我介绍一位老先生:
“这是台湾来的郎静山先生。”
“是谁?”
“郎静山。”
“郎静山!?”
我瞪大了眼睛,舌挢不能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郎静山”,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甚至是崇敬的。但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有时候到图书馆去翻看新出版的杂志,特别是画报,常常在里面看到一些摄影的杰作,署名就是郎静山。久而久之,渐渐知道了他是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是上海滩上的红得发紫的活跃人物。崇拜名人,人之常情,渺予小子,焉敢例外。郎静山于是就成了我的崇拜对象之一。
从那时到现在,在六十多年的漫长的时期内,时移世迁,沧海桑田,各方面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在国外待了将近十一年,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也有五十多年了。中国已非复昔日之中国,上海亦非复昔日之上海。当年的画报早已销声匿迹,郎静山这个名字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原以为他早已成为古人——不,我连“以为”也没有“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郎静山。对我来说,他早已成为博物馆中的人物,早已不存在了。
然而,正像《天方夜谭》中那个渔父从海中捞出来了一个瓶子那样,瓶口一打开,里面蓦地钻出来了一个神怪。我现在见到的不是一个神怪,而是一个活人:郎静山蓦地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一位一百零四岁的老人:他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没有掉多少;腰板挺直,步履稳健;没有助听器,说明他耳聪;双目炯炯有神,说明他目明。有一个女士陪着他——是他的曾孙女吧——,他起坐走路,极其麻利,她好像成了沈有鼎教授的双拐,总是被提着走,不是教授拄它,而是它拄教授。最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他的衣着,他仍然穿着长衫。
那天晚上穿的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黑色上面闪着小小的金星。在解放前,长衫是流行的,它几乎成了知识分子的象征,孔乙己先生身上穿的就是代表他的身份的长衫。我看了长衫,心中大感欣慰。我身上这一套中山装,久为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们所讽刺。我表面上置若罔闻,由于某种心理作用,我死不改悔,但心中未免也有点嘀咕。中山装同长衫比起来,还是超前一代的,如果真进博物馆的话,它还要排在长衫的后面。然而久已绝迹于大陆的长衫,不意竟在曼谷见到。我身上这一套老古董似乎也并不那么陈腐落后了。这一种意外的简直像天外飞来的支援,使我衷心狂喜。
第二次同郎静山先生见面是在第二天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因为国王御驾莅临,所以仪式特别庄严隆重。从下午两点钟起,校园里就挤满了市民和军警。成千的小学生坐在绿草地上。
能容千人的大礼堂也坐满了泰、外绅士和淑女,驻泰外交使节全部被邀观礼。当然是由于年纪大,我同郎静山先生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坐的位子是第一号,我是第二号。我们俩紧挨着,坐在那里,从两点一直坐到四点半。要想谈话,是有充分的时间的,然而却无从谈起。我们来自两个世界,出自两个世纪。在一般情况下,我本来已经有资格来倚老卖老了。然而在郎老面前,他大我二十一岁,是我的父辈,我怎么还敢倚敢卖呢?他坐在那里,精神矍铄,却是一言不发。我感到尴尬,想搭讪着说两句话,然而又没有词儿。“今天天气哈哈哈”,这里完全用不上。没有法子,只好呆坐在那里。幸亏陈贞煜博士给我介绍了德国驻泰国大使,用茄门话寒暄了一番。他又介绍了印度驻泰国大使,用英文聊了一阵。两位大使归座以后,我仍然枯坐在那里。郎老今天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仍然是长衫。他神清气爽,陪我——或者我陪他呆坐那里。最后,我们俩被请到了一座大厅门口,排队站在那里,等候郑午楼博士把我们俩介绍给国王陛下。此时,陪他的那一位女士早已不见。郎老一个人,没有手杖,没有人搀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恭候圣驾。站的时间并不太短。只见他安然,怡然,泰然,坦然,没有一点疲倦的神色。
我最后一次见到郎静山先生,是在郑午楼博士创办的国际贸易中心中。这里同时举办了四五个展览会。我到每一个展览厅都浏览了一遍,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文物展览厅中的中国古代绘画和瓷器中,都有精品,在中国国内也是拔尖的。我最后到了摄影展览厅,规模不大,但极精彩。有几幅作品十分突出,看了让人惊心动魄。我对这些摄影艺术家着实羡慕了一番。旁边站着一位香港的摄影家,我对他表白了我的赞叹的心情。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郎老。他来这里是必然的。一个老一代蜚声海内外的摄影大家,焉能不到摄影展览厅里来呢?郎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彩色摄影,郎老的杰作都是黑白的。这次他带来了自己当年的杰作“百鹤图”的翻印本,令我回忆起当年欣赏这一幅杰作的情景。
应该感谢老人的细心安排。
他一个人孑然站在那里,没有手杖,没有人陪伴,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安然,怡然,泰然,坦然,仿佛是遗世而独立。这一次,我们除了打个招呼以外,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就同他告别。从此再没有在曼谷见到他。
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现在是:
“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像在曼谷这一次会面这样的奇迹,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这样的奇迹再也不会出现了。云天渺茫,人事无常,一面之缘,实已难忘。我祝他健康长寿,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年。
1994 年5 月3 日
雾
(月下观景,雾中看花,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吗?)
浓雾又升起来了。
近几天以来,我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子,欣赏外面的大雾。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雾。为什么现在忽然喜欢起来了呢?这其中有一点因缘。前天在飞机上,当飞临西藏上空时,机组人员说,加德满都现在正弥漫着浓雾,能见度只有一百米,飞机降落怕有困难,加德满都方面让我们飞得慢一点。我当时一方面有点担心,害怕如果浓雾不消,我们将降落何方?另一方面,我还有点好奇:
加德满都也会有浓雾吗?但是,浓雾还是消了,我们的飞机按时降落在尼泊尔首都机场,场上阳光普照。
因此,我就对雾产生了好奇心和兴趣。
抵达加德满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开窗子:外面是大雾弥天。昨天下午我们从加德满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个个都戴着一顶顶的白帽子,这些都是万古雪峰,在阳光下闪出了耀眼的银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我简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悦。现在大雾遮蔽了一切,连那些万古雪峰也隐没不见,一点影子也不给留下。旅馆后面的那几棵参天古树,在平常时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现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衬着白色的大雾,宛如一张中国古代的画。昨天抵达旅馆下车时,我看到一个尼泊尔妇女背着一筐红砖,倒在一大堆砖上。现在我看到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堆红红的东西。我以为他拿的也是红砖,但是当他走得近了一点时,我才发现那一堆红红的东西簌簌抖动,原来是一束束红色的鲜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来。
正当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时候,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咕咕的叫声。浓雾虽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却遮蔽不住声音。
我知道,这是鸽子的声音。当我倾耳细听时,又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阵阵的犬吠声。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加德满都学会了喜欢的两种动物:鸽子和狗,竟同时都在浓雾中出现了。难道浓雾竟成了我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学会欣赏的第三件东西吗?
世界上,喜欢雾的人似乎是并不多的。英国伦敦的大雾是颇有一点名气的。有一些作家写散文,写小说来描绘伦敦的雾,我们读起来觉得韵味无穷。对于尼泊尔文学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尔作家专门写加德满都的雾。但是,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加德满都,明目张胆大声赞美浓雾的人,恐怕是不会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钻研探讨。我现在在这高山王国的首都来对浓雾大唱赞歌,也颇出自己的意料。
过去我不但没有赞美过雾,而且也没有认真去观察过雾。我眼前是由赞美而达到观察,由观察而加深了赞美。雾能把一切东西:
美的、丑的、可爱的、不可爱的,一塌括子都给罩上一层或厚或薄的轻纱,让清楚的东西模糊起来,从而带来了另外一种美,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种朦胧的美,一种模糊的美。
一些时候以前,当我第一次听到模糊数学这个名词的时候,我曾说过几句怪话:数学比任何科学都更要求清晰,要求准确,怎么还能有什么模糊数学呢?后来我读了一些介绍文章,逐渐了解了模糊数学的内容。我一反从前的想法,觉得模糊数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在人类社会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中,有着大量模糊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这些东西的模糊性。
承认这个事实,对研究学术和制订政策等等都是有好处的。
在大自然中怎样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东西更多。连审美观念也不例外。有很多东西,在很多时候,朦胧模糊的东西反而更显得美。月下观景,雾中看花,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吗?
在这里,观赏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让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纵横六合,神驰于无何有之乡,情注于自己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么样子,它立刻就成了什么样子,比那些一清见底、纤毫不遗的东西要好得多。而且绝对一清见底、纤毫不遗的东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飞腾,忽然想到了这一切。我自诧是神来之笔,我简直陶醉在这些幻象中了。这时窗外的雾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对它的赞扬。它无法说话,只是呈现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弥漫于天地之间。
1986 年11 月26 日
喜 雨
(我的精神一瞬间立即抖擞起来,“漫卷诗书喜欲狂”,立即推开手边的稿纸,静坐谛听起来。)
我是农民的儿子。在过去,农民是靠天吃饭的,雨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因此,我从识之无的时候起,就同雨结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厚的感情。
今年,北京缺雨,华北也普遍缺雨,我心急如焚。我窗外自己种的那一棵玉兰花开花的时候,甚至于到大觉寺去欣赏那几棵声明传遍京华的二三百年的老玉兰树开花的时候,我的心情都有点矛盾。我实在喜欢眼前的繁花,大觉寺我来过几次,但是玉兰花开得像今天这样,还从来没有见过,借用张锲同志一句话:“一看到这开成一团的玉兰花,眼前立刻亮了起来。”好一个“亮”字,亏他说得出来。但是,我忽然想到,春天里的一些花最怕雨打。我爱花,又盼雨,二者是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也。
我究竟何从呢?我之进退,实为狼狈。经过艰苦的“思想斗争”,我毅然决然下了结论:我宁肯要雨。
在多日没有下过滴雨之后,我今天早晨刚在上面搭上铁板的阳台上坐定,头顶上铁板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是雨滴的声音。
我的精神一瞬间立即抖擞起来,“漫卷诗书喜欲狂”,立即推开手边的稿纸,静坐谛听起来。铁板上,从一滴雨声起,清脆的响声渐渐多了起来,后来混成一团,连“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无法描绘了。此时我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我抬头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一棵玉兰花树,此时繁花久落,绿叶满枝。我仿佛听到在雨滴敲击下左右翻动的叶子正在那里悄声互相交谈:“伙计们!尽量张开嘴巴吸吮这贵如油的春雨吧!”我甚至看到这些绿叶在雨中跳起了华尔兹舞,舞姿优美整齐,我头顶上铁板的敲击声仿佛为它们的舞步伴奏。可惜我是一个舞盲,否则我也会破窗而出,同这些可爱的玉兰树叶共同蹁跹起舞。
眼光再往前挪动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片荷塘。此时冬天的坚冰虽然久已融化,垂柳鹅黄,碧水满塘,连“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还没有到。但是,我仿佛有了“天眼通”,看到水面下淤泥中嫩莲已经长出了小芽。这些小芽眼前还浸在水中。但是,它们也感觉到了上面水面上正在落着雨滴,打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个的小而圆的漩涡,如果有摄影家把这些小漩涡摄下,这也不失为宇宙中的一种美,值得美学家们用一些只有他们才能懂的恍兮惚兮的名词来探讨甚至争论一番的。小荷花水底下的嫩芽我相信是不懂美学的,但是,它们懂得要生存,要成长。水面上雨滴一敲成小漩涡,它们立即感觉到了,它们也精神抖擞起来,互相鼓励督促起来:“伙伴们!拿出自己的劲头来,快快长呀!长呀!
赶快长出水面,用我们自己的嘴吮吸雨滴。我们去年开花一千多朵,引起了燕园内外一片普遍热烈的赞扬声。今年我们也学一下时髦的说法,来它一个可持续发展,开上它两三千朵,给燕园内外的人士一个更大的惊异!合着头顶上的敲击声,小荷的声音仿佛清晰可闻,给我喜雨的心情增添了新鲜的活力。
我浮想联翩,幻想一下飞出了燕园,飞到了我的故乡,我的故乡现在也是缺雨的地方。一年前,我曾回过一次故乡,给母亲扫墓。我六岁离开母亲,一别就是八年。母亲倚闾之情我是能够理解一点的;但是我幻想,在我大学毕业以后,经济能独立了,然后迎养母亲。然而正如古人所说的:“木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俟。”大学二年级时,母亲永远离开了我,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难辨,风木之悲伴随了我一生。我漫游世界,母亲迷离的面影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今天已至望九之年,依然常梦见母亲,痛哭醒来,泪湿枕巾。
我离家的时候,家里已穷得揭不开锅。但不知为什么,母亲偏有二三分田地。庄稼当然种不上,只能种点绿豆之类的东西。
我三四岁的时候曾跟母亲去摘过豆角。不管怎样,总是有了点土地。有了土地就同雨结了缘,每到天旱,我也学大人的样子,盼望下雨,翘首望天空的云霓。去年和今年,偏又天旱。在扫墓之后,在泪眼迷离中,我抬头瞥见坟头几颗干瘪枯黄的杂草,在风中摆动。我蓦地想到躺在下面的母亲,她如有灵,难道不会为她生前的那二三分地担忧吗?我痛哭欲绝,很想追母亲于地下。现在又凭空使我忧心忡忡。我真想学习一下宋代大诗人陆游:“碧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我是乞借春雨护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