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宁非一大早就听到外面传来操练的声音,十分好奇。往常这个时候,山寨里的人都是已经起来了的,但是个个忙着抢早饭,要等到晌午之后才集合操练,今日居然早了许多。
紧接着她意识到,苏希洵昨夜未在她房中度夜。现在距事情发生才是第三日,头一个晚上,苏希洵以观察伤势为由留在她房间,到现在,她没有发烧之类的炎症出现,所以昨夜他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宁非松了一口气,任是哪个人,跟一只铲头蛇呆在一个房间里都不会觉得轻松。她如今承认苏希洵有其可取之处,可是平常耳濡目染多了,像与她交好的牛大壮等人,谈及苏希洵时,除了佩服他管制山寨有莫大功劳之外,更多表现出莫名之苦的神色,可见此人绝不是很好相处的。
话说回来,因为苏希洵的虎视眈眈,她在床上呆了一整天,除了解决人有三急的问题之外,几乎没能下床。用寨里人的话来说就是——身上都能淡出鸟来了。她毫不犹豫,一骨碌翻身起床。哪知道这个动作超出了她现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刚坐起身,双脚尚未落地,就只能捧着她的左臂哎哎抽气。
昨天早上上了药,到今天为止尚未换过,缓解疼痛的药效已经过了,动作稍一剧烈,就是这样令人忍不住想要抓狂的疼。
宁非抽了老半天气,慢慢适应了那痛,她才无奈至极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低声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别人不照样伤了手,照样拿笔写字生活如常,你痛痛就算了,叫唤什么叫唤。”
她所说的是苏希洵的右手,为接那一剑也伤了皮肉。昨日天稍微亮时,宁非看清楚他虎口周围缠了数层纱布,所幸并无血水渗出,看来没有伤到筋骨。
对于伤势如何,她其实很关切,可是并没有出口询问。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旦与苏希洵独处,就觉得莫名的尴尬,他的眼神里总有那么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明明是很柔软的,可是宁非觉得那就像是他手持一根鞭子在催逼着似的。
好不容易才能够如常应答,还怎么去关切?
宁非用完好的那只手懊恼地抓头,抓来抓去问题仍然无解,恨不得时间倒退,苏希洵表白的那两次直接远遁,那就听不见了,那就没有现在这么烦恼了。是啊,多烦恼的问题啊,有一个徐灿都让人心烦欲绝,再多一个苏希洵……
她顿了一顿,呆坐在床沿瞪着墙角,迟钝地思索了一个问题,慢慢地歪了脑袋,慢慢地笑起来,咯咯地笑开了——苏希洵和徐灿,好像没有可比****。
徐灿那厮,中规中矩的有为青年,看上去确实是与“恶劣”两字绝缘的,可是他又做了什么呢?
苏希洵是比较恶劣了,不过……
宁非低低地对自己说:“你也该够了,不要出来个人就拿去跟徐灿那家伙比了吧,不然哪里还会有更糟糕的男人?”她叹了口气,她事到如今看出来了,江凝菲的记忆留下来了,于是她的性格中也留下了江凝菲的烙印。她很庆幸这个烙印是对于徐灿的不满,而不是懦弱祈求的那一面。
着衣洗漱方面没有问题,宁非可以比较轻易地独立完成。入夏之后,衣物比较薄而轻,左手辅助一下也没有问题。但是梳头扎髻方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她伤口直到昨天夜里才终于止住渗血,现在根本不敢做大动作,免得又弄裂了。
对这水盆里梅超风造型一般的倒影,宁非不甘心地想,总不能连梳头这样的事情都要招别人帮忙吧。
最后她在房间里找到原来用于捆扎简书的一条棕黄的布绦,将一把乌发揽到肩上,用布绦缠紧打结,看起来还是挺简洁方便的。其实以她的身份,应该梳已婚妇人的髻子,用簪子将头发固定在脑后。现在这样束发的方法,还是小姑娘才能用的。不过宁非不是中规中矩的江凝菲,以前愿意扎髻,是因为觉得方便,一根簪子就能够将头发盘起来。既然现在不方便了,那就换一个方法吧。
在这期间,叶云清和苏希洵的房间里都没有动静。宁非收拾妥当后才拉开门,走出了房间。入眼的阳光透过竹叶,轻快得让人心里舒服,竹楼里空空荡荡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出去走走吧,不然身上都要发霉了。她想。
于是一步步走了下去。在三天前遭殃的不止她一个,阿刚和白芦也被伤了,虽然苏希洵一再保证他们两人没事,宁非还是想要亲自去看看他们。阿刚住在丁孝家附近,道路她熟悉得很,至于白芦住在哪里,阿刚应该是知道的吧,希望那个小崽子已经清醒了。
可是她走了不到十数丈,莫名的有种怪异的感觉,猛地往后看回去,惊讶地发现白芦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后面走着。
这个情形,又和以前是一样的。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
宁非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好了?”
白芦略皱了眉,回答道:“我毛都没损一根,你想要我躺到什么时候?”
宁非倒抽了口气,记忆中的白芦不是这样的,白芦不是应该一边维持着温文尔雅的举止一边表现出面无表情的吗?他什么时候会暴躁地说出“毛都没损一根”的话来了?
她哪里知道白芦之苦,他那日被送回来不久就醒了,白芦比起阿刚的修为深厚不止一筹两筹,蒋衡为了迅速脱身,不惜自损功力将他震晕,但也仅仅是震晕而已,那点轻微的内伤,调息两周天之后再不成问题。
问题是阿刚不听话。
阿刚被搬回家由他爹照顾,他一醒来就叫喳喳地要苦练功夫,以免以后再度遭遇此等窝囊事。本来热衷苦练功夫是阿刚的优点,可是这个优点的发作也要看时间来啊,他现在伤口未收,叫什么叫呢。
白芦做完自己的轮值之后,又要跑到阿刚家里帮他爹一起劝慰他,时间到了又要回来轮值,火急火燎的,还半点成效都没有。该阿刚叫唤的叫唤,不该阿刚叫唤也照样叫唤,白芦心里不郁闷才怪。
宁非正惊奇间,一阵微风拂过,再睁眼时发现白芦身边多了一人,他也是穿着与白芦同色的浅葱青衣,凑在白芦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芦眉头皱得越发凶了。不知不觉间,宁非觉得他这样根本就是与苏希洵如出一辙,浑身不禁发冷,苏希洵的传染力可真强啊。
白芦忽然走上前来,对宁非说道:“二当家说,你如果要四处走走,不必阻拦。现在你是准备回竹楼休息还是准备‘四处走走’?”
宁非没多想:“四处走走吧,你不必理会我,有急事就走吧。”
白芦冷笑道:“急事?的确是急事……”顿了一顿,目露凶光地道,“妈的真是气死我了!”
说完把宁非一托,带着她飞身向下。
不多时,半山练场出现在眼前,不知道多少人在上面操练。
可是白芦仍然没有停下来,越过一片茂密的灌木矮树,宁非逐渐听见树丛另一边,还有乒乒乓乓的器物击打之声。
枝叶一分,眼前的景象陡然变了,这里是比起周围都要凹下去的一片低洼,大约两个篮球场大小,三十多人在里面手持竹刀对木桩持续砍劈。苏希洵正站在那群人的中央,他身边跪着的是……如果没看错,那的确是阿刚。
苏希洵听到了声音,抬头向林间看去,恰看到白芦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宁非穿林而出,落下地来。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听到白芦说道:“二当家,请把他交给我吧。”
苏希洵低头去看那个阿刚,这孩子一大早的就跑下来向他认错,还要立即加入墨字部的训练当中,他正头疼中,白芦来的时机正好。
“你来得正好,把他拎回去吧。罚他十日内用左手抄两编金刚经出来,没写好别来见我。”
白芦在被挑出去驻防竹楼周围之前,也是墨字部的一员,周围人都是认得他的,至于阿刚,因为白芦的缘故也都很是熟识。听到苏希洵如此吩咐,都是暗中咋舌,阿刚性子跳脱,抄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何况还是要用左手。不过他右边肩背伤了,苏希洵叫他用左手也挑不出毛病。
阿刚“啊”的一声正要辩驳,苏希洵自言自语道:“两遍似乎少了些,这令不行禁不止的代价也太少了。”吓得阿刚又不敢说话了。
宁非眼睁睁看着白芦将阿刚拎小鸡一般地拎走,并且那孩子可怜巴巴地死死盯着苏希洵一声都不敢吭,直到没入林里不见影了,始终没有得到苏希洵的赦免。
她百无聊赖地站在苏希洵的身边,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注意观察众人的训练,实际上心里有一根弦绷在了苏希洵身上,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爆出惊人言论。
幸好光天化日下的苏希洵很是正常,他目送白芦拎走阿刚,一边说道:“怎么下来了?”
宁非赶紧答道:“早上醒了睡不着,出来走走。”
“吃东西了没有?”
“还没,”宁非闻到一丝危险气息,赶紧极限道,“我就出来走走,现在走完了,马上回去的。”
苏希洵抬头往山顶上看,宁非随他的视线看上去。越过枝叶浓密的树冠,山顶遥遥地矗立着。白芦刚才拎人下来时,她明明没觉得有多远,抬头一看,发现原来居然已经到了半山腰,顿时噤口不言。
苏希洵收回视线,继而向四周淡淡地一扫,那些明目张胆看的、遮遮掩掩偷看的,全部老老实实收心专心致志砍劈面前的木桩,生怕不够认真被人抓了包。
苏希洵摇了摇头,这群小崽子们还挺有眼力见的,越发不给他惩罚的机会了。他笑着看向宁非,宁非被他那目光惊得一跳,紧接着就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
他是微弯下身去找她的手,那动作并不快,似乎在给她机会拒绝。宁非噎在那里不敢动,生怕稍微动弹就被周围人注意到了此间正在发生的暧昧。不管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苏希洵牵着手走向练场旁边。
宁非在这方面的脸皮比苏希洵显然薄得多了,苏希洵今日穿的是练装短打,袖口收得很小,根本不能遮好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她眼角余光雷达似的侦测周围众人是否看见了。十分邪门的是,那群人明明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木桩,可是十有七八居然露出心知肚明一般的暧昧表情。
宁非扯了扯自己的手,想要挣脱开来又不敢太用力,苏希洵那只大手却变得跟螃蟹钳子似的,她的举动如同螳臂挡车般不自量力。
宁非凑到他耳旁把声音压得极低:“光天化日的。”
苏希洵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宁非比他沉不住气,说道:“不太要脸吧,我们这样。”
苏希洵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理所当然似的答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乱嚼舌根。”
宁非无语,这不是问题所在,他们不敢当你的面嚼舌根,可是敢于在我面前嚼舌根啊。
苏希洵继续说道:“他们敢当面调笑你,是你威信不够,改天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好了。”
“……听起来,你好像很习惯于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这等龌龊事我从来不做。只是偶尔会利用职务之便提醒一下他们需要注意的细节而已。”
“……”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丛老木旁边,几棵榕树和七叶莲纠缠在一块,树根突出了泥土,形成了十几条天然的屈曲长凳。苏希洵折了一张蕉叶垫在树根上让宁非坐下:“你先等等,过会儿早饭就过来了。在这里吃了一起回去。”
宁非在点头应是的同时,慢慢觉出一丝不对味道来,他们什么时候相处得这么自然?这种对话,好像是老夫老妻之间才会有的吧。
不等她作出反应,苏希洵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的确没有发热:“山上清晨水汽重,以后等太阳高了再出来吧。”说着帮她把散下的几根碎发别到耳后。
宁非简直快喘不过气了,她现在真想站起来把苏希洵领子揪住,恶狠狠地问他,没事用这种眼光看人干什么。可是刚才被他那样一摆弄,突然地就腿软了,心脏在心虚似的突突跳着,平静不下来。
眼看苏希洵转身要回去,她扯住他衣袖的一点:“你那右手不碍事吗?”
苏希洵愕然地停住脚步,抬起右手看了看,那上面还缠着薄薄的纱布。宁非看得眼睛一阵跳,听到他说:“那把剑成色不好,拿去劈柴还差不多。劈人啊,不行。”
啊?
苏希洵笑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回过身走向那群人中,冷下脸喝道:“看什么看,哪个人没有把木桩砍倒,早饭就免了。木刀折断的,早饭也免了。木刀半折未断的,早饭只有粗面馒头。”
那些人一听,立马夹紧屁股出工出力,开玩笑的,用木刀劈木桩还不许断,没有两把刷子根本做不到。
宁非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出来,山上的空气清新得难以想象。今后也许就在这里不走了,其实挺好的,这样的生活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了。
不多时,山道上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早饭到了,排队排队。”
那些人加紧了速度,当下就有两人面前的木桩砰砰断折,苏希洵满意地道:“行了,那边排队去。”
那两人兴高采烈的,倒提木刀往大榕树这边过来,路过其他人身边时,不忘炫耀地昂首挺胸,气得兄弟们牙齿犯痒。
他们将木刀整齐地靠在一根程丫状岔开的树根上,对宁非点头为礼,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宁姐。”然后站在最大的那颗树下排起队来。
如果说在洗衣那时候,大家把宁非叫做宁姐多少有点调笑的味道,现在就是心服口服的了。山上如今女人也多了起来,可是若论女人中最可怕的,公认的就是宁非。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群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抽冷子射一箭,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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