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地把毛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地、沉静地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
“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像没有安静地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地夹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钮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个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拣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钮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哒格哒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地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召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地和小朋友们地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得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4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赶一个约会,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手下夹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地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7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面,老医生还是照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7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久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30年。
又过了三个月。
1936年10月17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终日喘着。
19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1939.10
为了纪念鲁迅逝世3周年,1939年萧红应报刊杂志的邀请,写了《记我们的导师》(刊于1939年10月《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10期)、《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8至28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第427至432号)、《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刊于1939年10月14至20日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钟》与11月1日武汉出版的《文艺阵地》第4卷第1期)、《回忆鲁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日《中苏文化》第4卷第3期)、《鲁迅先生生活忆略》(刊于1939年12月《文学集林》第二辑)《望——》等,《回忆鲁迅先生》就是萧红综合以上各篇内容而写成的。
悼许地山先生
郑振铎
许地山先生在抗战中逝世于香港。我那时正在上海蛰居,竟不能说什么话哀悼他。——但心里是那么沉痛凄楚着。我没有一天忘记了这位风趣横逸的好友。他是我学生时代的好友之一,真挚而有益的友谊,继续了二十四五年,直到他的死为止。
人到中年便哀多而乐少。想起半生以来的许多友人们的遭遇与死亡,往往悲从中来,怅惆无已。有如雪夜山中,孤寺纸窗,卧听狂风大吼,出世之感,油然而生。而最不能忘的,是许地山先生和谢六逸先生,六逸先生也是在抗战中逝去的。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住在宝兴西里,他们俩都和我同住着,我那时还没有结婚,过着刻板似的编辑生活,六逸在教书,地山则新从北方来。每到傍晚,便相聚而谈,或外出喝酒。我那时心绪很恶劣,每每借酒浇愁,酒杯到手便干。常常买了一瓶葡萄酒来,去了瓶塞,一口气咕嘟嘟的全都灌下去。有一天,在外面小餐店里喝得大醉归来,他们俩好不容易的把我扶上电车,扶进家门口。一到门口,我见有一张藤的躺椅放在小院子里,便不由自主的躺了下去,沉沉入睡。第二天醒来,却睡在床上。原来他们俩好不容易的又设法把我抬上楼,替我脱了衣服鞋子。我自己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一想起这两位挚友都已辞世,再见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语声,心里便凄楚欲绝。为什么“悲哀”这东西老跟着人跑呢?为什么跑到后来,竟越跟越紧呢?
地山在北平燕京大学念书。他家境不见得好,他的费用是由闽南某一个教会负担的。他曾经在南洋教过几年书,他在我们这一群未经世故人情磨炼的年轻人里,天然是一个老大哥。他对我们说了许多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他有好些书,西文的,中文的,满满的排了两个书架。这是我所最为羡慕的。我那时还在省下车钱来买杂志的时代,书是一本也买不起的。我要看书,总是向人借。有一天傍晚,太阳光还晒在西墙,我到地山宿舍里去。在书架上翻出了一本日本翻版的《太戈尔诗集》,读得很高兴。站在窗边,外面还亮着。窗外是一个水池,池里有些翠绿欲滴的水草,人工的流泉,在淙淙的响着。
“你喜欢太戈尔的诗么?”
我点点头,这名字我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诗,也是第一次读到。
他便和我谈起太戈尔的生平和他的诗来。他说道:“我正在译他的《青檀迦利》呢。”随在抽屉里把他的译稿给我看。他是用古诗译的,很晦涩。
“你喜欢的还是《新月集》吧。”便在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这便是《新月集》。”他道,“送给你,你可以选着几首来译。”
我喜悦的带了这本书回家。这是我译太戈尔诗的开始。后来,我虽然把英文本的《太戈尔集》,陆续的全都买了来,可是得书时的喜悦,却总没有那时候所感到的深切。
我到了上海,他介绍他的二哥敦谷给我。敦谷是在日本学画的。一位孤芳自赏的画家,与人落落寡合,所以,不很得意。我编《儿童世界》时,便请他为我作插图。第一年的《儿童世界》,所有的插图全出于他的手。后来,我不编这周刊了,他便也辞职不干。他受不住别的人的指挥什么的,他只是为了友情而工作着。
地山有五个兄弟,都是真实的君子人。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父亲在台湾做官,在那里有很多的地产。当台湾被日本占去时,曾经宣告过,留在台湾的,仍可以保全财产;但离开了的,却要把财产全部没收。他父亲召集了五个兄弟们来,问他们谁愿意留在台湾,承受那些财产,但他们全都不愿意。他们一家便这样的舍弃了全部资产,回到了大陆。因此,他们变得很穷,兄弟们都不能不很早的各谋生计。
他父亲是丘逢甲的好友。一位仁人志士,在台湾被占时代,尽了很多的力量,写着不少慷慨激昂的诗。地山后来在北平印出了一本诗集。他有一次游台湾,带了几十本诗集去,预备送给他的好些父执,但在海关上,被日本人全部没收了。他们不允许这诗集流入台湾。
地山结婚得很早。生有一个女孩子后,他的夫人便亡故,她葬在静安寺的坟场里。地山常常一清早便出去,独自到了那坟地上,在她坟前,默默的站着,不时的带着鲜花去。过了很久,他方才续弦,又生了几个儿女。
他在燕大毕业后,他们要叫他到美国去留学,但他却到了牛津。他学的是比较宗教学。在牛津毕业后,他便回到燕大教书。他写了不少关于宗教的著作;他写着一部《道教史》,可惜不曾全部完成。他编过一部《大藏经引得》。这些,都是扛鼎之作,别的人不肯费大力从事的。
茅盾和我编《小说月报》的时候,他写了好些小说,像《换巢鸾凤》之类,风格异常的别致。他又写了一本《无从投递的邮件》,那是真实的一部伟大的书,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最后,他到香港大学教书,在那里住了好几年,直到他死。他在港大,主持中文讲座,地位很高,是在“绅士”之列的。在法律上有什么中文解释上的争执,都要由他来下判断。他在这时期,帮助了很多朋友们。他提倡中文拉丁化运动,他写了好些论文,这些,都是他从前所不曾从事过的。他得到广大的青年们的拥护。他常常参加座谈会,常常出去讲演。他素来有心脏病,但病状并不显著,他自己也并不留意静养。
有一天,他开会后回家,觉得很疲倦,汗出得很多,体力支持不住,使移到山中休养着。便在午夜,病情太坏,没等到天亮,他便死了。正当祖国最需要他的时候,正当他为祖国努力奋斗的时候,病魔却夺了他去。这损失是属于国家民族的,这悲伤是属于全国国民们的。
他在香港,我个人也受过他不少帮助。我为国家买了很多的善本书,为了上海不安全,便寄到香港去;曾经和别的人商量过,他们都不肯负这责任,不肯收受,但和地山一通信,他却立刻答应了下来。所以,三千多部的元明本书,抄校本书,都是寄到港大图书馆,由他收下的。这些书,是国家的无价之宝,虽然在日本人陷香港时曾被他们全部取走,而现在又在日本发现,全部要取回来,但那时如果仍放在上海,其命运恐怕要更劣于此。——也许要散失了,被抢得无影无踪了。这种勇敢负责的行为,保存民族文化的功绩,不仅我个人感激他而已!
他名赞堃,写小说的时候,常用落花生的笔名。“不见落花生么?花不美丽,但结的实却用处很大,很有益。”当我问他取这笔名之意时,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