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的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其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的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的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的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的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的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
“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我们走到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铄的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的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吧!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自己的快乐
石评梅
晶清:
这封信你看了不只是不替我陪泪,或者还代我微笑?这简直是灰色人生中的一枝蔷薇。昨天晚上我由女高师回到梅窠的时候,闪闪的繁星,皎皎的明月,照着我这舒愉的笑靥;清馨的惠风,拂散了我鬓边的短发,我闭目宁神的坐在车上默想。
玉钗轻敲着心弦,警悟的曲儿也自然流露于音外,是应该疑而诅咒的,在我的心灯罩下,居然扑满了愉快的飞蛾。进了温暖的梅窠后,闹市的喧哗,已渐渐变成幽雅的清调了。我最相信在痛苦的人生里,所感到的满足和愉快是真实,只有这灵敏的空想,空想的机上织出各样的梦境,能诱惑人到奇异的环帷之下。这里有四季不断的花木,有温和如春的天气,有古碧清明的天河,有光霞灿烂的虹桥,有神女有天使。这梦境的沿途,铺满了极飘浮的白云,梦的幕后有很不可解的黑影,常常狞笑的伏着。人生的慰藉就是空想,一切的不如意不了解,都可以用一层薄幕去遮蔽,这层薄幕,我们可以说是梦,末一次,就是很觉悟的死!
死临到快枯腐的身体时,凡是一切都沉静寂寞,对于满意快乐是撒手而去,对于遗憾苦痛也归消灭,这时一无所有的静卧在冷冰的睡毡上,一切都含笑的拒绝了!
玄想吗?我将对于灰色的人生,一意去找我自心的快乐,因为在我们这狭小的范围,表现自己是最倏忽飘浮的一瞥;同时在空间的占领,更微小到不可形容:所以我相信祝福与诅咒都是庸人自扰的事。
晶清:你又要讪笑我是虚伪了!但我这时觉得这宇宙是很神秘,我想,世间最古的是最高而虚玄的天,最多情而能安慰万物的是那清莹的月,最光明而照耀一切的是那火球似的太阳!其余就是这生灭倏忽,苦乐无常的人类。
附带告你一件你爱听的故事,天辛昨天来封信,他这样说:“宇宙中我原知道并莫有与我预备下什么,我又有什么系恋呵——在这人间:海的波浪常荡着心的波浪,纵然我伏在神座前怎样祝祷,但上帝所赐给我的——仅仅是她能赐给我的。世间假若是空虚的,我也希望静沉沉常保持着空寂。
“朋友:人是不能克服自己的,至少是不能驾御自我的情感;情感在花草中狂骋怒驰的时候,理智是镇囚在不可为力的铁链下;所以我相信用了机械和暴力剥夺了的希望,是比利刃剥出心肺还残忍些!不过朋友!这残忍是你赐给我的,我情愿毁灭了宇宙,接受你所赐给我的!”
听听这迷惘的人们,辗转在生轮下,有多么可怜?同时又是多么可笑!我忍着笑,写了封很‘幽默’的信复他:
“我唯恐怕我的苦衷,我的隐恨,不能像一朵蔷薇似的展在你的心里,或者像一支红烛照耀着这晦暗而恐怖的深夜,确是应当深虑的,我猛然间用生疏的笛子,吹出你不能相谅的哀调呵!
“沙漠的旅程中,植立着个白玉女神的美型,虽然她是默默地毫无知觉,但在倦旅的人们,在乾燥枯寂的环境中,确能安慰许多惆怅而失望的旅客,使她的心中依稀似的充满了甘露般的玫瑰?
“我很愿意:替你拿了手杖和行囊,送你登上那漂泊的船儿,祝祷着和那恶潮怒浪搏战的胜利!当你渡到了彼岸,把光明的旗帜飘在塔尖,把美丽的花片,满洒了人间的时候:朋友呵!那时我或者赠你一柄霜雪般的宝剑,献到你的马前!
“朋友:这是我虔诚希望你的,也是我范围内所酬谢你的。请原谅了我!让我能在毒蟒环绕中逃逸,在铁链下毁断了上帝所赐给人的圆环。”
晶清:你或者又为了他起同情责备我了:不过评梅当然是评梅,评梅既然心灵想着‘超’,或者上帝所赐给评梅的也是‘超’?但是这话是你所窃笑绝不以为然的。
近来心情很倦,像夕阳照着蔷薇一样似的又醉又懒!你能复我这封生机活泼的信吗?在盼!
评梅朱湘致友人书
朱湘
一樵社友:
大著及一封引起我感谢与感动的信都愉快的收到了。我这次脱离清华虽有多处觉着不快,但因此得了许多新交,旧交也因此而愈密,这是令我极其畅快的。
我离校的详情曾有一信告诉了一多。望你向他函索。恕我不另函了。我离校的原故简单说一句,是向失望宣战。这种失望是各方面的。失望时所作的事在回忆炉中更成了以后失望的燃料。这种精神上的失望,越陷越深。到头幸有离校这事降临,使我生活上起了一种变化。不然,我一定要疯了。我这一二年来很少与人满意的谈过一次话,以致口齿钝拙,这口钝不能达意,甚至有时说出些去我心中意思刚刚相反能令我以后懊悔的话。我相信不是先天的,只是外来势力逼迫成的。我心中虽知如此,懊悔究竟免不了。于是因懊悔而失望,因失望而更口钝。一件小事如说话尚且如此,别的可以想见了。
所以清华是我必离的。可是清华又有许多令我不舍之处。这种两面为难的心情是最难堪的了。反不如清华一点令人留恋的地方也无倒好些。而我这两年来竟完全生活于这两面为难的情绪之中!你看这种徬徨苦闷灰心是多么难受!——人生或者也是处于不断的徬徨之中。至少我晓得一个人是有强处有弱处的。而这弱处恰与强处同源!什么是善?不过强处作到适宜的适度与范围而止,不使它流入弱处罢了。我看我如不离清华,不疯狂则堕落。所以我就决定了。虽然有许多新交如你样劝我留校,并得了校中的同意,我也只感谢的领了盛意,而没留校。关于游学一层,校中已允明夏用专科生名义或半费派送至美。
说到研究西方文学,我以为有下列各种目的:一,辅助养成一种纯粹“文学”的眼光。二,比较的方法。三,本国文学外其它高尚快乐之源泉的发源。这几种目的诚然须到西方,始能圆满的达到。并且到西方还可以结交到许多热诚而眼光远大(如已去世的Arnold与Saintsbury)的从事文学者。
纯粹文学的眼光是很难养成的。就是上面提到的英文文学批评上两大将阿氏山氏也都不能称为有最纯粹的文学眼光。据阿氏山氏的著作看来。法国生了一人(山白夫Sainte—Beuve)是批评人最高的人了。将来我倒要仔细读读他的书。并以山此百里、阿诺忒两人为辅。外有法国其它的大批评者及英国的柯立已(Coleridge的BiographiaLiteraria)。我这几个月来才觉着批评的重要。批评最初一步是讨论作品好坏的问题。批评作到最高妙处还是讨论好坏这问题。我们看山此百里说柯立已、歇里(Shelley)的诗好。而阿诺忒氏对于柯氏一字不提,对于歇氏大有微词。可见,他们对于米屯(Milton)的争论也是如此。我在未离清华以前几个月内旁观他们这种极有兴趣极开心窍的争执。可惜功课牵绊住。他们的著作清华图书馆不都有。我的经济又困难,不能皆见。但见到的一部分已使我叹为观止了。将来见到他们的著作全体以及山白夫氏的著作更不知要快乐到什么田地。
比较的方法是比较西方文人与东方文人,古代文人与近代文人,此文人与彼文人。比较并非排列先后,如古人治李杜样。比较只是想求出各人之长处及短处,各人精神所聚之所在(题材)以及各人的艺术(解释及体裁)。
不过到美国能不能算是到西方,是一个问题;并且本国文化没有研究时而去西方能不能得益,又是一个问题。这种种问题使我对于留学一问题起了研究之心。如有所得,当函告请教。
我如今在这面大学教书。环境很好,省立第一图书馆又在近邻。所以学生虽不多(大学部八人),也还可以补偿。现在正筹划《李杜诗选》附一四万言长评——李诗评已定先投中文学号——约暑假左右可以出版。届时当呈教。
社弟朱湘顿首
载1947年4月《文艺复兴》三卷五期
我所见的叶圣陶
朱自清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延陵告诉我每星期六圣陶总回甪直去;他很爱他的家。他在校时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与他不熟,只独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国公学忽然起了风潮。我向延陵说起一个强硬的办法;——实在是一个笨而无聊的办法!——我说只怕叶圣陶未必赞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赞成了!后来细想他许是有意优容我们吧;这真是老大哥的态度呢。我们的办法天然是失败了,风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来。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见面;同时又认识了西谛,予同诸兄。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实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发见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他发过这一次怒——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
风潮结束了,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是会觉得寂寞的。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做我们两人的卧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湖边去;有时下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备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话。初到时,学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他皱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