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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手足情深(3)

辉辉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皎容,

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

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

才知道你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

用轻纱裹了你的腐骨;

一束鲜花,

一杯清泪,

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生也聪明,

死也聪明。

她的病纯粹是黑暗的家庭,万恶的社会造成的;这是我们痛恨的事,有多少压死在制度环境下的青年!她病有一年之久,但始终我不希望她好,我只默祷着上帝,祝告着死神,早早解脱了她羁系的痛苦,和那坚固的铁链;使她可以振着自由的翅儿,向云烟中啸傲。

虽然我终不免于要回忆那烟一般轻渺的过去。因为我们没有勇气毅力,做一个社会上摒弃的罪人,所以委曲求全,压伏着万丈的火焰,在这机械般最冷酷的人生之轨上蠕动。这是多么可怜呢?自己摧残了青春的花,自己熄灭了生命火光!我真不敢想到!小玲!人生的道上远得很呢,崎岖危险你自己去领略吧!

这时夜静了,隔壁有月琴声断断续续地送来,我想闭着眼休息休息,听听这沙漠中的哀歌。

董二嫂

石评梅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响地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稀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地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得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地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嫂嫂!你听见没有?那面打人!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姐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地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事!咳!那个小媳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哪晓得她为什么这般簿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得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张妈!何必气得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没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得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地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没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去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地听了他娘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荡漾起已伏的心波!那夜我没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上,一层粉墙隔得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得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地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地和一个轿夫说话,站得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没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地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什么?张妈?”“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稀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没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妈妈没有说什么,父亲也没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没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曼青姑娘

缪崇群

曼青姑娘,现在大约已经做了人家的贤妻良母;不然,也许还在那烟花般的世界里度着她的生涯。

在亲爱的丈夫的怀抱里,娇儿女的面前,她不会想到那云烟般的往事了,在迎欢,卖笑,妩媚人的当儿,一定的,她更不会想到这芸芸的众生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并且,有时还忆起她所不能回忆得到的——那些消灭了的幻景。

现在想起来,在灯下坐着高板凳,一句一句热心地教她读书的是我;在白墙上写黑字,黑墙上写白字骂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当着冷静,理智罩在心底的时刻,怜悯她、同情她的又是我……

她是我们早年的一个邻居,她们的家,简单极了,两间屋子,便装满了她们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亲;听说丈夫是有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缝衣。她的眉毛好像生着为发愁来的,终日地总是蹙在一起。旁人看见她这种样子,都暗暗的说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做邻居不久,我们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么一种念头,她想认字读书了,于是就请我当作她的先生。我那时一点也没有推辞,而且很勇敢地应允了;虽然那时我还是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学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头儿读。

我们没有假期,每天我这位热心的先生,总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唇焦地教她。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了。

换到第二册,我又给她添了讲解,她似乎听得更津津有味地起来。

“园中花,

“朵朵红。

“我呼姊姊,

“快来看花。”

……

“懂了么?”

“嗯——”

“真懂了么?不懂的要问,我还可以替你再讲的。”

“那——”

“那么明天我问!”我说的时候很郑重,心里却很高兴。我好像真个是一个先生了;而且能够摆出了一点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这位先生终于是一个孩子,有时因为一点小事便恼怒了。在白墙上用炭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墙上又用粉笔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罢教三日,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复的时候,她每每不高兴地咕噜着!

“你尽写我的名字。”

现在想起来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会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我写的是她的名字呢?

几个月的成绩如何,我并没有实际考察过,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经是一个能够认识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时候,她们早已迁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后,母亲倒有一次提过曼青姑娘的事,那时我还不很懂呢。母亲说:

“郭家的姑娘不是一个好人。有一次你哥哥从学校回来,已经夜了,是她出去开的门,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没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时候,他每逢遇着曼青姑娘,总是和蔼地笑,也不为礼。曼青姑娘呢,报之以笑,但笑过后便把头低下去了。

曼青姑娘的模样,我到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并不很大,可是眯眯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确有袅娜的风姿。在我记忆中的女人,大约曼青姑娘是最美丽的了。同时,她母亲的模样,在我脑中也铭刻着最深的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神秘,鬼蜮难看的女人。的确地,她真仿佛我从故事里听来的巫婆一样;她或者真是一个人间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们虽然离开我们了,而曼青姑娘的母亲,还是不断地来找我们。逢到母亲忧郁的时候,她也装成一副带愁的面孔陪着,母亲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说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么一个聪明秀气,那么一个温和谦雅的人……我和姑娘,谁不夸他好呢?偏偏不长寿……”

母亲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于是又说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个命苦的人,这些日子尽阴自哭了,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肯说。汤先生——那个在这地做官的——还是春天来过一封信,寄了几十块钱,说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见他的影子。”

说完了是长吁短叹,好像人世难过似的。

她每次来,都要带着一两个大小的包袱,当她临走的时候,才从容,似乎顺便地说:

“这是半匹最好的华丝葛,只卖十块钱;这是半打丝袜子,只卖五块……这些东西要在店里买去,双倍的价钱恐怕也买不来的。留下一点罢,我是替旁人弄钱,如果要,还可以再少一点的,因为都不是外人……”

母亲被她这种花言巧语蛊惑着,上当恐怕不只一次了。后来渐渐窥破了她的伎俩,便不再买她的东西了。母亲也发现了她同时是一个可怕的巫婆么?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样年龄,我也住到学校的宿舍里去。每逢回家听见母亲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样的茫然。后来我又曾听说过,我们的米,我们的煤,我们的钱,都时常被父亲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里去,也许罢,人家要说这是济人之急的,但我对于这种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与,总是禁不住地怀疑。

啊,我想起来了,那丝袜的来源,那绸缎的赠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群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给你,也会给他,给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计,售你,也会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个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颜色,恐怕都是吸来了无数人们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齿恨她了;同时我也切齿恨了所有人类的那种丑恶的根性!

曼青姑娘,听说后来又几度地嫁过男人,最后,终于被她母亲卖到娼家去了。

究竟摆脱不过的是人类的丑恶的根性,还是敌不过那巫婆的诡计呢?我有时一想到郭家的事,便这样被没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怅着。

然而,很凑巧地,后来我又听人说到曼青姑娘了;说她是从幼抱来的,她所唤的母亲,并不是生她的母亲,而是一个世间的巫婆。

在冷静独思的当儿,理智罩在我心底的时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这样想了:她的言笑,她的举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产物;她的肉体和灵魂,长期被人蹂躏而玩弄着;她的青春没有一朵花,只换来了几个金钱,装在那个巫婆的口袋里罢了……

在这了广大而扰攘的世间,她才是一个最可怜而且孤独的人。怜悯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没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罢。

一九三○,七月改作

原载《北新》第4卷第21—22号合刊

凤子进城

缪崇群

才是黄昏的时刻,因为房子深邃,已经显得非常黑暗了。对面立着一个小女孩子,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觉得她的身材比八仙桌子高不了许多。

嫌房子黑,也想看一看这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