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从了,享受着他手掌的柔情。他的手抚摸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唇。带着她渴望已久的文弱的柔情。
他问她:“你多大了?”她用中国人的说法回答他:“虚度二八。”他微微一笑:“不是真话。”
“15岁……15岁半……行了吧?”“行。”
不说话的时候,她的外表是静止的,心里却有丝丝忧伤。她正以生涩的年龄,老到地支配着一场情爱博弈。她观望着结局,可以预知,却无法改变。她为这种无法倾诉无法分享的孤独观望,感到深沉的哀伤。就像已经注定的双刃的命运——进,退,都不能回避伤痕。当然,她并无退却之心。
他去她的学校看她,黑色的轿车停在宿舍外面的马路上,穿着白色制服的越南司机,吸着昂贵纸烟的中国少爷。一切都为她而来。
上课的钟声悠长地敲响,她匆匆走近他的车,孤傲地直视他的脸。安静地与他对视。她闭目在车窗上印上一记鲜艳的唇印——仿佛是一种哀艳的小小挑逗,一种植入式的记忆,然后疾步离开。风吹起她的旧裙子,背影如纸鹤。那一刻,她深刻地知晓,这一生一世,无论流光如何汹涌,她的那个唇印,那个背影,他都必将至死不忘。
“莱奥是本地人,而穿衣打扮很法国化,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他是从巴黎留学回来的……莱奥说我是一个漂亮姑娘……莱奥追求我,我真是感觉到受宠若惊。”
暮年时,玛格丽特如此回忆道。莱奥,玛格丽特喊他莱奥,那个富有而潇洒的中国情人。她与莱奥交往,唯恐天下不知,又害怕家人知道。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本地姑娘,找一个富贵公子当男朋友,在学校自然是赢回了天大的面子。但她不是,她是法国人,一个有着纯正法兰西殖民者血统的白人少女。
尤其是母亲,她知道,在母亲心里,她女儿的情人是一个中国人的事实——即便他非常有钱,也远比她因堤坝毁坏造成的衰败更为严重,更为不堪。
莱奥每天都去找玛格丽特。送她去上课,送她回宿舍,带她到城里最讲究的地方吃饭用餐。黑色的豪华汽车穿过繁忙的胡志明市街道,穿过人们的议论,以及各种各样的目光。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挤在乱哄哄的客车中,与当地人以及他们携带的鸡鸭一起度过行程了。可是,那是一种获得,也是一种舍弃。中国情人所带来的一切,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沙沥的家庭与世间的人事,又不得不令她隐生身不由己的恨意。
“后来,有一次,星期四下午,他到宿舍来了。他带她坐车走了。”
那天下午有一段较长的休息时间。时间还早,住在寄宿学校的女学生被规定下午休息散步,她逃脱了。光着脚从宿舍里跑出来,手里提着一双破旧不堪的鞋。她跟随她的中国情人,去了堤岸。
汽车朝着连接胡志明市中心地带的大马路相反的方向极速行驶着。电车、人力车、汽车在窗外川流不息。两公里的距离,形同光年之远。她孤独无言地坐在车座上,沉浸于心底的暗涌之河——那一处他无法抵达的幽谧之所,表情平静,眼神虚空,犹如沧沧老者。
堤岸、熙熙攘攘的大街,充满了中国风情。一种不可替代的中国式喧嚣。茶叶的气味、丝绸的气味、浓汤的气味、熏肉的气味、灰尘的气味、煤炭的气味……中国人皮肤上汗水蒸腾的气味,甜的、涩的、野性的气味。
仿佛梦境深处的旧物晾晒在午后的日光之下,她将意识深埋于那久远而临近、阴郁又温暖、熟悉又迷恋的气息当中,迎合着儿时的记忆,纷至沓来。
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
“他说他是孤独一个人,再就是对她的爱,这真是冷酷无情的事。她对他说,她也是孤独一个人。”
汽车在堤岸长街上缓缓游行,一路向南,最终驶入一片闹市区的腹地。
他带她来到房间。那是他无数房子中的一个单间公寓。门吱呀打开,一些在街上游荡的灰尘闪身而入。门复又吱呀关闭,室内的光线便重新变得幽暗浓稠,接近于油画的滞重色彩。
这时,她在深沉的记忆中醒来,开始环顾四周。房间沉浸在城市之内。现代化的房间,现代化的家具。速成式的室内陈设。或许,这里也经历过无数次速成式的爱情。洁白的床单,弥漫着过期的情欲的味道。从百叶窗里透进来的瘦长光线打在地板上,一道一道浮尘隐秘地或碰撞,或飞舞,一如身体里滋生的欲念,或激烈,或茫然,却不明确,不自知。
但她清楚地感觉到,一切的势所必然,一切的处境情势,都与她最初期望的相合了。她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发生什么。譬如他,他在颤抖着。从进入房间开始,他就一直在看着她,这个比他小整整12岁的异国少女。他在等她说话,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这样的等待无疑是一种强烈的精神消耗。她看起来那样大胆野性,却又那样老成冷漠。他渐渐感觉到气馁。他坐下来,显得有些僵硬。
她知道,通常在男女感情中,不行动,才能占据主动。换言之,如果爱情是一场战争,那么输的一定是早早动心的那个人。
一刹那,她便恍然明白——久经风月战场的他,竟有着没有恋爱经验的她不曾有过的浅于世故和情念天真。那样的天真,或许是为她而保留。而她,从不曾拥有过,无论从前、现在、未来。她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了。那是一种过早的认清,令人无端地衰老。她有些颓然,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哀。继而是窥视他紧张之后的怜悯之心,在身体里庄重地蔓延开来,一寸,一寸,滂沱生长。
沉默之后,他说他爱她。爱她,爱到疯狂。以压抑的颓废的低沉语气说出来。
他说:“我爱你。”“我爱你。”她听到这样三个字,还是震惊了。彼时,她已经开始看戴利的《玛嘉利》了。她曾坦言,那本书她看了不下50次。在那本书中,“我爱你”三个字只说过一次。她在思索,情欲与语言之间的某种关系,牢不可破的绳索一般的关系。对象其实无足轻重。但那句话,那三个字,在那样的境况下说出……第一次……她无法压制内心那种难言的动荡。
她望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童心萌动。她取下帽子,又甩掉鞋子,也不去捡起来。她站在电扇下,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裙子,享受他的目光与风的凉意。
他打量着她,说:“真奇怪……你竟让我喜欢到这个程度……”她沉默。她认定他说的是真的,没有撒谎。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他内心对自己的胆怯和喜悦。半晌,她对他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不要爱我。即便是爱我,我也宁愿你能像对别的女人那样对待我。在这个房间里,不要有负担。”
他看着她,显得很讶异。然后,他希望能确认一遍:“你真愿意这样吗?”
她将表情隐入眼眸的朝雾之中,清晰地回答他:“是的。”这样的确认瞬间就令他痛苦不堪了起来,有功败垂成之感。在这个房间里,作为第一次,在这一点上,他不能说谎。在她面前,他俨然已经失去了说谎的契机与能力。所以他只能选择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不会爱他。
她听他说下去。开始,她说她不知道。后来,她干脆久久沉默。将语言交还于他。
他对她说:“我很孤独。犹如对你的爱,皆是残酷之事。”她说:“我也是孤独一人。”还有什么呢?为什么呢?一句话后,她都没有再讲。她认为并不需要解释给他听。他问她:“你跟我到这里来,若是换成另外一个人,你也会一样是不是?”
她回答说,这点她无法知道,因为她还从来没有跟什么人到过一个房间里。然后,她对他说,她不希望他只是和她说话,她要的是,他带女人到他公寓来习惯上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要他照那样去做。
语言被欲念替代。怜悯是一种毁灭的柔情,在肌肤上,唱起靡靡之音。是的,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15岁少女,她要的只是——情欲。
情欲,情欲。情欲是什么?是荷尔蒙因子的战争,还是对孤独的信仰,或救赎?小小的房间,犹如孤岛上的幽闭之城,他们站在其中,亲眼一睹肉体的温暖,被盛烈而哀伤的情欲照亮,散发出万般馥郁的光芒,之后,箭镞纷飞地刺破每一道呼吸。
“他坐下来,她站在他面前,低垂着眼帘。他掀起她的裙子下摆,帮她脱了下来。然后他褪下女孩的白棉三角裤。他把连衣裙和三角裤都丢在扶手椅上。他挪开她遮在身上的双手,望着她的胴体。”
他看着她的胴体。然后用他优雅的手轻轻抚摸她。闭上眼睛,像一个虔诚又安详的盲人。手的力量很轻很轻,那种力量透过皮肤,落在她身体上,流经尚未完全隆起的乳房,还有孩子一样的腹部,还有她的手,沾着墨迹的写作业的手……轻轻的,像雨。
然后,他开始哭泣。她睁开眼睛望着他。把他的手捧起来,在唇边吻着。她解开了他的扣子。
玛格丽特说,肌肤有一种五彩缤纷的温馨。那样的温馨令她沉迷。于是她看见他黄金色的肌肤,丝绸一样光滑。东方男人的肌肤,没有浓密的毛发,散发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气息。他没有强有力的臂弯,也没有刚硬的胡须,缺乏阳刚之气。呈现在她面前的肉体,是瘦弱的、绵软的,几乎没有肌肉……大病初愈后尚在调理之中的味道,沾染着古老的黄金丝绸的色彩,一切都是不曾认知的新奇。
她摩挲着他细致柔软的肌肤,像抚摸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每一个地方,对每一寸纹理,产生奇妙的欢悦与忧伤。他的躯体,真的与他的手一样精美、动人。她不去看他的脸。是时,面容已经可以忽略。因为,“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在渡船上,那形象就已经先期进到现在的这一瞬间。”
而他依然在哭泣。呻吟着、哭泣着,做着那样一件颓靡而庄重的事。他沉浸于欲念的快感中,偏又悲伤得不可自救。他为自己的心理与身体特征感到自卑与羞耻,同时又迷恋于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刹那每一须臾。
情欲是大海,她沉游其中,被吸附,被托举,被无形的简单的无可比拟的力量引向极致之境。如是,无声无息地享受着,那样一种天生本能而无师自通的欢愉。
他带给她欢愉。在她冷寂的闭目安享里,他终于止住哭泣,突然变得强劲而有力,释放着温柔与胆战过后的阳刚与暴烈……那样的微微的疯狂,隐藏着孤注一掷的恨意与感伤。
吻在身体上,催人泪下
“那天,在那个房间里,流泪哭泣竟对过去、对未来都是一种安慰。”
他们躺在床上,看着房间里的光线又暗下去一层,便各自沉默不言。
白日将尽,行人越来越多,外面的种种声响也趋向高潮。房间被持续不断的噪声包围,整个城市如同一列在老电影中咔嚓穿行的火车,纷纭的光影人声中,房间即是其中的某一节车厢。列车带着震耳欲聋的喧嚣与声嘶力竭的忧戚,一声长鸣后,缓缓驶向空虚无尽的丛林。
她在浓密的暮色中闭上眼睛,感受着街上的各式气味渗入中国情人的皮肤,犹如重逢与造访。
焦糖的甜腻气味,炒花生在空气中飘荡的热香,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孜然香味,还有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白色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息,烧炭发出的味道……炭火被装进竹制的篮子,沿街叫卖,烟雾随着身影和叫卖声一路飘荡,带来森林的莽莽气息,仿佛是萦绕在偏僻村庄烟火交织的屋顶上。
那样的气息,也唯有那样的气息,能无数次地穿过童年的记忆,将咫尺的现实转化为遥迢的梦境。
一天,又一天。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
“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木划成一条条的。木拖鞋声一下下敲得你头痛,声音刺耳,中国话说起来像是在吼叫,总让我想到沙漠上说的语言,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
木拖鞋的声音坚硬而笃定,夹杂着粗犷的凌乱的中国话,一下一下地敲打头皮,令人麻木。
夕阳西下,黑夜赋予人们寻欢作乐的本能。一道透露微光的布窗帘,隔开床与外界。
街道上传来西瓜、冰棍、茶水、瓜子的叫卖声。茫茫人海之上掠过无数的细微声响。
错综的人影印在静止的窗帘上,以一种病理的美感和孤独,遥望着他们并不知道的存在,以及人体里流动的情欲与悲伤——那沙漠中寂寂不亡的源头。
恍惚之间,我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浴衣。他坐在那里,在喝威士忌,抽烟。他告诉我:我刚才睡着了,他洗了一个澡。我刚才只是恍惚觉得有些睡意。他在矮矮的小桌上点起了一盏灯。我突然转念思忖这个人,他有他的习惯,相对来说,他大概经常到这个房间来,这个人大概和女人做爱不在少数,他这个人又总是胆小害怕,他大概用多和女人做爱的办法来制服恐惧。我告诉他我认为他有许多女人,我喜欢我有这样的想法,混在这些女人中间不分彼此,我们互相对着看。我刚刚说的话,他理解,他心里明白。相互对视的目光这时发生了质变,猛然之间,变成虚伪的了,最后转向恶,归于死亡。
——《情人》
玛格丽特曾说,写作,即是写爱情的尸体,世界的尸体。在她笔下,身体里的爱情写出来,就是死亡。她笔下流淌出来的,只有爱情故事,没有爱情。爱情是黑暗的长河上浮动的一个光点,分明存在着,却一触即逝。而情欲,是水,是水状的,水性的,是与血液最为相亲的物质,占领着心里最大的疼痛与欢悦。现实之下,通常,它都比爱情更直接、更鲜活、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