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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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散文辑(5)

仔细想想,或许确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睡眼惺忪,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灌铅的腿,被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挪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一束极细的猩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游来,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疼欲裂,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或许还有其他的机会,比如登黄山、游“五岳”: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表,终于,人群开始骚动,巨大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见了,和预期的一模一样——像升国旗一样准时,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地图和行程计算好了的。美则美,就是感觉不对劲:有点失真,有人工之痕,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身体和灵魂。

3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日子还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

这无疑令人沮丧。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车流的喇叭。没有合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抹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察觉不到婴儿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雾中。

4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了温岭。最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直播,山庙披红,门票狂飙,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蕴。想想我们平日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假如他们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5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日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苏联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最好看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记存在,连同那记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

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地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暗,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最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问: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霜?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没见过它,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一定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在注视我们呢。

2001年12月

(七)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篮枞果》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挪威少女达格妮是一位守林员的女儿,美丽的西部森林使她出落得像水仙一样清纯,像花朵一样感人。18岁那年,她中学毕业了,为了迎接新生活,她告别父母,投亲来到了首都奥斯陆。

6月的挪威,已进入“白夜”季节,阳光格外眷恋这个童话般的海湾,每天都赖着不走。

傍晚,达格妮和姑母一家在公园边散步。当港口那边的“日落炮”响起时,突然飘来了恢宏的交响乐声。

原来公园在举行露天音乐会。

她挤在人群中,使劲地朝舞台眺望。

猛然,她一阵颤动,报幕员在说什么?她揪住姑母的衣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面,将演奏我们的大师爱德华·格里格的新作……这首曲子的献辞是: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18岁的时候。”

达格妮惊呆了。这是给自己的?为什么?

音乐响起,如梦如幻的旋律似遥远的松涛在蔚蓝的月夜中汹涌,渐渐,少女的心被震撼了,她虽从未接触过音乐,但这支曲子所倾诉的感觉、所描述的景象、所传递的语言……她一下子就懂了它!那里有西部大森林的幽静、清脆的鸟啼、黎明的雾、露珠的颤动、溪水的欢唱、松软的草地、牧童和羊群,有云雀疾掠树叶的声音,还有一个拾枞果的小女孩颤颤的身影……她被深深感动了,隐约想起了什么。

10年前,她还只是个满头金发的小丫头。

深秋的一天,小女孩挎着一只小篮子,在树林里拾枞果。幽静的小路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穿风衣的陌生人在散步,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他望见她便笑了……他们成了好朋友,一起摘枞果,采野花,做游戏……最后,陌生人一直把她送回家。就要分手了,她恋恋不舍:我还能再见到您吗?陌生人也有些惆怅,似乎在想心事,末了,他突然神秘一笑:“谢谢你,美丽的孩子,谢谢你给了我快乐和灵感,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不,不是现在,大约要10年以后……记住,10年以后!”

小女孩迷惘着用力点点头。

时光飞逝,森林里的枞果熟了一季又一季,那位陌生人没有再来……她想,或许大人早就把这事给忘了吧。

小女孩也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达格妮什么都明白了。那曾与自己共度一个美好秋日的,就是眼前曲子的主人:尊敬的大师爱德华·格里格先生。

音乐降落时,少女流泪流满面,她竭力忍住哽咽,弯下身子,把脸埋在双手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演出结束了,达格妮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她像一只惊羞的小鸟,朝着海滩拼命跑,似乎只有大海的胸怀,才能接纳她。

在海边,在6月的白夜,她大声地笑了……巴乌斯托夫斯基感慨:“有过这样笑声的人是不会丢失生命的!”最初读到这个故事,我立即被它的美强烈地摄住了。被大自然的美,童年的美,少女的美,尤其被它通体洋溢的那股幸福感,旋涡一样的幸福……(后来我才知,大师赋予这首曲子的主题,恰恰就是“女孩子的幸福”)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灵魂将产生多么高贵的影响啊!少女明亮的笑声中包含了多么巨大的憧憬,多少对生命的信心、感激和热爱……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幸运的少女会一生勇敢、善良、诚实……她会努力报答这份礼物,她要对得起它,不辜负它!她决不会堕落,决不会庸俗,决不会随波逐流……她会用一生来追求美,她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深情地将这个故事讲给子孙听。她会在弥留之际,在同世界告别的时候,要求再听一遍那支曲子……后代也将像她一样热爱这支曲子。和她一样,他们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所知道的,由音乐送出的最烂漫的花篮,最贵重的成年礼。而达格妮,也是世上最幸福和幸运的少女。

2001年

(八)向儿童学习

每个人的身世中,都有一段称得上“伟大”的时光,那就是他的童年。泰戈尔有言:“诗人把他最伟大的童年时代,献给了世界。”或许亦可说:孩子把他最美好的童贞,献给了成人社会。

孩提的伟大在于:那是个怎么做梦都不过分的季节,那是个深信梦想可以成真的年代……人在一生里,所能给父母留下的最美好的馈赠,莫过于其童年了。

德国作家凯斯特纳在《开学致词》的演讲中,对家长和孩子们说——“这个忠告你们要像记住古老纪念碑上的格言那样,印入脑海,嵌入心坎:那就是不要忘怀你们的童年!只有长大成人并保持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假若老师装作知晓一切的人,你们要宽恕他,但不要相信他。假如他承认自己的缺陷,那你们要爱戴他……不要完全相信你们的教科书,这些书是从旧的书里抄来的,旧的又是从老的那里抄来的,老的又是从更老的那里抄来的……”

作家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激动得几乎颤抖了。他这样说——“现在想回家了吧,亲爱的小朋友?那就回家去吧!假如你们还有一些东西不明白,请问问你们的父母。亲爱的家长,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请问问你们的孩子。”

请问问你们的孩子!多么精彩的忠告啊。

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个生命一件了不起的礼物:葱茏的童年!可惜,这葱茏在很多人眼里似乎并无价值,结果丢得比来得还快,褪得比生得还快。

儿童的美德和智慧,常被成人粗糙的双目忽视,常被不以为然地当废电池扔进岁月的纸篓。很多时候,孩提时代在教育者那儿,只被视作一个待超越的初始期,一个不达标的低级状态……父母、老师、长辈都眼巴巴焦急地盼着,盼他们尽早摆脱这种幼稚和单薄,“从生命之树进入文明社会的罐头厂”(凯斯特纳),尽早地变作和自己一样“散发着罐头味的人”——继而成为具有呵斥下一代资格的“正式人”和“成品人”。

也就是说,儿童在成人眼里,一直是被当作不及格、非正式、未成型、待加工的生命类型来关爱与呵护的。

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天大的错觉。天大的自不量力。

1982年,美国纽约大学教授尼尔·波茨曼出版了《童年的消逝》一书。其观点即捍卫童年!作者呼吁,童年概念是与成人概念同时存在的,儿童应充分享受大自然赋予的童年生活,教育不应为儿童未来而牺牲儿童现在,不能从未来的角度提早设计儿童的当下生活……美国教育家杜威也指出:“生活就是‘生长’,一个人在某一阶段的生活,和另一阶段的生活同样真实、同样积极,其内容同样丰富,地位同样重要。因此,教育就是无论年龄大小都要为其充分生长而供应条件的事业……教育者要尊重未成年状态。”目前,国际社会普遍信奉的童年诉求包括:首先,须将儿童当“人”看,承认其独立人格;其次,须将儿童当“儿童”看,不能视为成人的预备;再者,儿童在成长期,应提供与之身心相适应的生活。

对儿童的成人化塑造,乃这个时代最丑最蠢的表演之一。而儿童真正的乐园——大自然的被杀害,是成人世界对童年犯下的最大罪过。就像鱼缸对鱼的罪过,马戏团对狮虎的罪过。

人要长高,要成熟,但成熟并非一定是成长。有时肉体扩张了,年轮添加了,反而灵魂萎缩、人格变矮,梦想溜走了。他丢了生命最初之目的和逻辑,他再也找不回那股极度纯真、天然和正常的感觉……“回家问问孩子!”并非一句戏言、一个玩笑。

在关爱生命、反对杀戮、拥戴自然方面,有几个成年人能比孩子理解得更本色、履践得更彻底呢?

当成年人忙于砍伐森林、猎杀珍禽、锯掉象牙、分割鲸肉……忙于往菜单上填写熊掌、蛇胆、鹿茸、猴脑的时候,难道不应回家问问自己的孩子吗?当成年人欺上瞒下、言不由衷,对罪恶熟视无睹、对丑行隔岸观火的时候,难道不应回家问问自己的孩子吗?

有一档电视节目,播放了记者暗访一家“特色菜馆”的影像,当一只套铁链的幼猴面对屠板——惊恐万状、拼命向后挣扯时,我注意到,演播室的现场观众中,最先动容的是孩子,身心最震荡的是孩子,失声啜泣的也是孩子。无疑,在很多良知判断上,成年人已变得失聪、迟钝了。一些由孩子脱口而出的常识,在大人那儿,已变得嗫嚅不清、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了。

应该说,在对善恶、正邪、美丑的区分,在对两极事物的判断、投票和站队上,儿童比成人要清晰、利落和果决得多。儿童生活比成人要天然、简明、纯净,他还不懂得妥协、隐瞒、撒谎、虚与委蛇等“厚黑”术。面对孤弱,他的爱意之浓、赠予之慷慨、割舍之坦荡,尤其令人感动和着迷,堪与最纯洁的宗教行为相媲美。

“天真”——这是我心目中对生命的最高审美了。

那时候,我们以为天上的星星一定能数得清,于是便真的去数了……那时候,我们以为所有的梦想明天都会成真,于是便真的去梦了……可以说,童年赐予我们的幸福、勇气、快乐、鼓舞和信心,童年所教会我们的高尚、善良、温情、正直与诚实,比人生任何一个季节都要多、都要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