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恨并不擅长认脸。
他若是擅长,又怎会没有立刻认出这与自己以“侄子”相称的中年男子,就是那日在桃花谷洞伤了仇心柳的黑衣人。
只因这世间千人千面,而于他一个杀手而言,尸体却都是相同的模样。
又何须费神记忆?
这世间他唯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张脸。
而这张脸,无需再多费努力,也早已刻进了他的心里。
不过解星恨毕竟不是太笨的人。
曾经与他面面相对,刀剑相交,打得不分上下的对手,他多少还是有些记忆的。
他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
江小鱼方要开口,只听解星恨沉色道:“等等。”
江瑕大惑不解,江小鱼却已明白了这两个字后的含义。
“我们好像——见过面!”
话音未落,长剑已“锵”地出鞘,龙吟不绝于耳,直逼向江小鱼前胸门脉。
江小鱼也早有准备。他方才说“等等”二字时,心下已暗叫“不好”。
毕竟这遭遇来得偶然。
他们一家三口今晨方抵达飞雁山庄,只因孤苍雁不在,便安排了先在这山庄里住下。方打点好卧寝,便听见外面刀剑相交之声,还以为是庄子里的人起了口角——因为不少远来助讨仇皇的仁人志士近日都暂居于庄子里——出门一看,才发现来的竟正是江云和仇心柳。
但他们未马上冲去,只因他并不想打,只因他有太多的情理要说,而这情理,万万是不能用刀剑来说的。
若不是性命攸关时刻,绝不动手。
可这水影仙子方割了发败下阵去,没想到黑蜘蛛也在这庄子上,他自是个疾恶如仇的人,见到解星恨等人自也不会放过。
方才仇心柳那“只手化丝钢”的魔力,那双鲜艳如火的瞳眸,也着实让他大为一惊:这女孩,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
眼看黑蜘蛛的网丝已破,一场恶战也不可避免,他俩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不得不出手了。
不得不,要去澄清一些事情。
可是他竟忘了,这不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他在桃花谷那一次,纵使身上裹着黑衣,但他不是将面罩和头巾都给扯了下来,只为让大哥好认出自己来。
然而大哥到底没有认出自己,可是现在,他却让云儿认出了他来!
纵使他已将其身世抛砖引玉,江云心中想必疑惑叠起,可是他重伤仇心柳那一刀,他怎会不为之报仇!
他可是伤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啊!
解星恨双眉凌厉,每一剑都用到最狠,使到极致,那已渐渐沉淀的仇恨,现在又开始翻涌而上。
若不是遇见溪边那垂钓老人,心柳恐怕早已成了他一生的伤痛。
他本就是个在恨中长大的孩子。
“恨”这一字,乃是唤起他所有能量的钥匙。
他不管对方有什么要说,他也不顾那天在桃花谷这黑衣人的举止有多奇怪,他甚至暂时将铁面人与他们可能的联系也弃置一边。他现在,只要为仇心柳复仇!
他伤她一刀,他便也要还他一剑!
仇恨本就是这样,所以你万万不要去行恶,若是做了恶事,便也就别想高枕安卧!
黑蜘蛛看着仇心柳。
只见她低垂着头,并没有看着那交锋的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加入战斗,也不打算上前阻止。
然而她并不是等着男人在为她复仇。因为她若是这样,现在想必已将那娇小的巴掌鼓得欢快;她的瞳眸是低垂着的。黑蜘蛛知道她左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眼下也一定是低垂着的。
看来她确是知道一些东西。
江瑕看大哥和父亲打得不分上下,自己既不好加入进去——毕竟以一敌二,伤了江湖规矩,也不是大侠的风范——虽然从没有人称呼他为大侠,但是他常以“大虾”自居,听来,也与“大侠”二字未差太多。
更何况,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刀剑的“铿锵”,而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
家仇身世若不是心平气和地听来,又怎会轻易相信?
更何况仇雠那恶人,想必在大哥那里已经编就了不少栩栩如生的动人故事。
动人的谎言。
他该怎么办?
如何才能让大哥平静下来?
江瑕的目光落在了仇心柳的身上。
“云儿,你可知你出生那天,天边霞光奇瑰,你娘正是见了窗外那晚霞染红的云海,才给你取名‘云’这一字……便是希望你,能像云一般的纯白率真,像云一样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江小鱼连连躲过八剑,嘴里却念念不停。他眼下以守为攻,只为给自己腾出精力和机会说出这些话来。
解星恨剑锋一偏,心头已略有一动,然他并未收势,随后又步步紧逼,阳光刚落在长剑上就被击成玻璃般的碎片,一时晃得人睁不开眼。
“你可知你娘为了你的周岁纪念,特地从塞外买来最暖的棉花,从江南带来最好的丝线,又用了南疆最艳的布料,才为你亲手缝就的那件小云袄,现在还在你的床头……就在昆仑雪山,就在你的家里,在仙云栈里……”
解星恨的剑已颤得厉害。
他虽然知道这些话谁都能编,若这个男人是个说书先生,那想必编得更加娓娓动听。可是他虽然明了这些道理,心头依旧是难过的,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却又都是真的。他忽然很想停下剑来,听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还能告诉他些什么。
毕竟关于他的过去,从来都是连个编故事的人都没有的。
从来都没有人,哪怕只是编几则动听的故事来哄他也好。
是啊,连哄都没有过。
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他多希望有人能补充些东西进去。
哪怕是寥寥添上几笔,也好。
可是他心底的傲气又怎会让他就这样放下剑,剑既已出鞘,此战就不可避免!
既是战了,就得一战到底!
思忖间,剑又向前击出了六招,但江小鱼也看出他已动了思绪,分了心神,这每一招,都不似方才那般饱满。
他继续道:“你可知那日与你并肩齐行的铁面人,便是你的亲生爹爹;你可知仇雠这么多年苦心栽培你,便是要亲眼见你与兄弟残杀,亲眼见你杀死所有的亲人;你可知他这样做,便是要再现我和你爹当年含辛茹痛的遭遇!”
江小鱼越说越激动,他的嘴角在抽搐,他握着刀的手也是青筋毕露。反手扬刀,只听“铮铮”两声便将那亮剑相隔;可是他太过用力,刀剑相交处竟已擦出星星火花。
一直抿嘴沉默的解星恨终于开口,只听他大吼一声:“你还知道些什么?!”想是心中的矛盾已经承纳不住。
这编故事的人说得这般催人泪下,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为之动容。
“我还知道你爹爹曾经是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绝代公子,你娘曾是个一貌倾城、般般入画的窈窕淑女,而在你身上,都可以看见他们当年的影子……”
“我还知道你的左肩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块刀疤,便是当年仇雠在雪山峰顶要挟你爹爹时,将你划伤而留下的……”
话语声与铿锵声相交相融,似是一曲荡气回肠的歌,却又唱着曲折哀婉的词。
只见剑光如长虹贯空,转瞬却消失无踪。
剑已入鞘。
“我还知道长年与仇恨相伴的心,谁都无法阻挡,但这世间惟有‘情’这一字,却是灵丹妙药般的神奇……”
只听“锵”的一声,江小鱼竟把刀丢去了一丈远。
“云儿,我知道你要杀我,是为报桃花谷的旧账,我已做好还账的准备了。来吧。”说吧,他挺起了胸膛,好似等着江云拔剑来刺。
黑蜘蛛看得呆了。
这江小鱼,果然好大的胆子。
他这可是铤而走险!若是他方才那么多的苦口婆心解星恨一句也不信,现在就拔剑刺去,那他岂还有活命的机会?
他江小鱼还真当自己是天生的宠儿,还真以为老天每次都会保佑他死里逃生,反败为胜?
狂妄一如当年!
江瑕却并不着急。眼下他已站在了仇心柳的身边,这妍丽的女子,仍低头颦眉,根本对这一场恶战不管不顾。
她好像有太多的心事,这些心事已将她埋没。
江瑕并不为父亲担心。心底反倒还不由地冷笑了几声。
臭老爹,总是不错过任何一个扮酷耍帅的机会。
纵使没了那贴身宝刀,父亲的拳法毕竟也是不可小觑的!且不说父亲早年于洞内幸得的高人秘笈助他功力飞涨,融百家之所长;父亲退隐江湖后,也时常请那位赫赫有名的顾人玉叔叔来家里做客——并非因顾叔叔是个健谈之人——相反,他可是羞涩的很,总像个大姑娘似的垂着脑袋红着脸。顾叔叔是顾家神拳的传人,那‘玉面神拳’的名号可不是胡编乱造的,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知道,这“神拳”二字还远远不能涵盖顾叔叔真正的本事。
父亲请他来做客,自是向他求教拳法。
他幼年时常记得父亲的一句话:“这世间的兵器都不是可靠的,也许下一刻就会被人夺走;所以只有这双实实在在长在你身上的手,才是看家的真本领!”
是啊,若是连手也被对方齐腕砍去了,那想必自己也已是日暮途穷、穷途末路的了。
他当然也记得这句话的下半句:“这世间的女人也都不是可靠的,也许明天就会被人抢走,所以你若想活得怡然自得,就永远别对女人动真心!”
不过现在这句话他还用不上。
所以父亲即便没了刀,就凭他赤手空拳也至少可以保下小命。
但纵使父亲不出手,纵使他打不还手地杵在那里任人宰割,娘亲也不瞎也不聋,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方才爹爹一番巧语终于骗她和若湖乖乖留在了屋子里;她也知道自己生性冲动,怕一念之差做了错事,便也没有追来;但她一定还偷偷观察着这里的一举一动,而若看到爹爹有生命危险,又怎会不来救场!
父亲真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对女人毫不信任,一方面又这般信任母亲。
而且,纵使娘亲不来救场,他江瑕难道是个眼睁睁看老子被人砍死的逆子吗?
还有黑蜘蛛,他难道也会见死不救吗?他平生最看重的就是朋友,更何况他虽有不少小弟,却只有这一位大哥!
所以父亲这一招纯粹就是激将法,谁都知道解星恨下不了手,谁都知道没有人会容他下手!
更何况,解星恨整个人已经抖得地动天摇,就连数十丈外的银杏林,也已经“哗哗”地叶落如雨。这般冲动之人,又如何克敌制胜!
解星恨阴沉着脸,双拳握成了苍劲的石头,他一时间竟难以思考。他只觉得脑中有雷电交错,从前仇雠的话是雷,方才江小鱼说的话是电,一时震闪得他几近奔溃。
他真的奔溃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仰首长啸如天光劈下,所有人都为之悚然失色。
却听一个幽幽的声音低诉道:“云哥哥——倘若这故事我再同你说一遍,你一定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