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星恨还记得那个蓝色的巨大漩涡。
他记得自己被人拉了进去,然后又推了出来。
只是当时所有的气流均被紊乱,整个身体也有种被扭曲了的感觉。
好像时空也被撕扯开来。
可是当恢复清醒的时候,自己已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上。
四周都是背着竹篓的苗家姑娘。身着颜色艳丽的衣裙,发冠上的银饰闪得晃眼。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冲着这突然出现在集市中央的男人指指点点,掩嘴轻笑。
他面色沉静,不顾她们的眼神,默默地走出人群。
他还记得那将他拉进去,又将他推出来的手,是那么娇小,那么滑柔。
是那双他最熟悉不过的手。
她又一次救了自己吗。
若她不及时将他拉进那神秘的蓝色漩涡,他现在早已葬身火海;可她若还执着要留下自己,那在那个罅隙之中,他和仇雠定会拼得头破血流。毕竟他已知道,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什么为了他的父亲,什么伟大的人,一个真心想要骗你的人,总能把故事说得催人泪下。
他才是个骗子,一个人面兽心的骗子。
可就是他的女儿,救了自己。
她还爱着自己吗?
不然她为什么要救他?岂不是因为不舍,因为放不下,才会伸出那只手,将他拉进来,又将他推出去?
可是解星恨一想起那扬冰冷的秋雨,秋雨中那场痛彻心扉的诀别,还有她说的那些如钻似刀的话,他的心头便又是一阵绞痛。
“我为什么要骗你?……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彻底的大骗子,所以你最好以后也勿要再相信我!”
“你也看到了玉玄风的下场,所以你以后最好也勿要和我在一起,否则,迟早也是那样的结局!”
“是啊,我就是骗了你,我仇心柳是大恶人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骗人?我一直都在骗你,我也不是真心爱你……我……”
这些话她虽然只说了一遍,但从此就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像是一条条毒辣的小虫,总是在他最无力的时候袭来,将他咬得遍体鳞伤。
所以他去了边城。
一任那漫天的黄沙混浊自己的眼睛,一任那凛冽的北风粗粝自己的皮肤,一任那苦涩的浊酒潦倒自己的心志。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酒的魅力所在。
杯莫停,醒也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只有喝酒的时候,他才能说出这般豪爽的话来。从小到大就为了“仇”这一字,他不知道,是否生命当真只是这么一趟苦旅?而当阳光终于照进了晦暗的心房,可转瞬之间,那阳光——却原来都只是谎言的美丽外衣,只是某一个更深刻的欺骗的华丽前奏。一个人如若不是被人骗了太多,又怎会质疑:人生,也不过是造物主与自己开的一个弥天大谎?
人们忘情地演着,奋力地演着,却不知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什么都是一场戏而已。
一场别人看过、笑过、哭过就转眼云烟的戏而已。
这样的戏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戏这世间有无数,谁也不会留恋你这个故事,因为还有更精彩的故事在别处。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酒醒之后,是更深的痛。
有时夜半突觉肠胃有恙,方推窗便呕了一地,纵使他解星恨酒量如何的好,究竟也受不了自我的这般摧残。每当月光寂静的清辉洒落枕侧孤单的空位,他便会想起那个人来,心便如被人揪着似的痛。
当初她教他饮酒是为了让他销愁,可如今美酒浇愁愁更愁,这愁思,剪不断,理还乱,总是一番历久弥新的滋味在心头。
原来美酒还需美人作陪,才能与尔同消万古愁。
时隔一年半载,他终于再次决定去寻那曾与自己同台共演的“戏子”。
纵使人生如戏又何妨?纵使他们在台上演得都只是既定的剧本又如何?纵使他们的爱与分别只是剧本中既定的一幕——即便他不知道自己此番去寻她是否也是剧中写好的故事——他还是要去找她。
他一定要找到她。
那戏子妆粉后的心若真是颤动了,戏爱也就成了真情。
无论以后如何,但此刻的心不容无视。
一个人倘若是因怀疑这一切的虚枉而因此自暴自弃,再也不理尘缘琐事,那岂非比在台上演戏让人忽而啼哭忽而大笑的戏子更可悲?
至少那一个无论与否,哪怕自己所经历的当真只是一出剧本,他也不曾放弃,因为不到最后时刻,不到掌声响起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戏。
既然那蓝色漩涡消失在苗疆一带,解星恨心下已决定先去南疆一探。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脏污的装束,一是因为他身边的盘缠却也所剩不多,二是他不希望别人认出自己来。
那柄被他遗弃在沙漠里的剑,竟仍然安静地躺在原处。只是层层沙土将它掩盖,已遮住了原来的光芒。
御风而行,拨云见日,他脚下的剑,一如曾经的稳健,只是心中的气流不再运畅。只因长久未念心决,已有生疏。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一年多来未曾摸过一下剑,甚至将它遗弃在漫漫黄土之中,一代剑客竟将曾经视如生命,视如己出的宝剑这般轻待,怎不令人唏嘘,怎不令人感慨!
好在剑客已重拾剑来。那宝剑一如当年,一剑便能遮天,盛气凌人,轻世傲物,必将重振江湖!
手中有剑,只因心中有人。
手中之剑既又握起,乃因心中之人需要保护。
她外刚内柔的心,一直都是需要他的保护的。
只因她话语锋芒,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那心心守护着她的小狐狸也终于再也受不了她的那份高傲与狠绝,终于选择离开了她。
但这样的玫瑰终究是让人难以放下的一个可怜儿,她外表越是坚强,内心就越是脆弱,所以当别人终于洞破她的心间的真实所想,难免会觉得她实在是个太令人心疼的孩子。
心已为她碎,心却还在为她疼。
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她去了哪儿?
脚下的云雾愈来愈盛,那金黄的沙漠,那苍翠的草原,都已化作了身后远去的风景。
然后脚底飞过几座粉墙黛瓦的小镇,那深深浅浅的巷子,在高空看来原来都如蚯蚓一般的小;即便是那繁华的集市,现在在他眼中也只有路边野花般大。
然天上人虽能看见地上万物,地上人抬头看时,却只能看见一条银线宛如流星,慢慢划过天际。
云雾愈浓。
剑下隐约可以看见山麓的轮廓。
解星恨忽然想起江小鱼说的那些话来。
“云儿,你可知你出生那天,天边霞光奇瑰,你娘正是见了窗外那晚霞染红的云海,才给你取名‘云’这一字……便是希望你,能像云一般的纯白率真,像云一样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他的名字,叫江云。
他已不是解星恨了。
虽然他的心头仍有恨,但是他知道,这样的字长久地放在名儿里,并不好。
他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对慈爱的父母,可以过着最平凡、最普通却又是最幸福的日子。
一个快乐的人很难让别人也同他一样快乐,但是一个痛苦的人若要让别人同他一样痛苦,却是极容易的。
他只需剥夺了他们的快乐。
只需将美好的事物,全数摔碎于他们眼前。
他心中怎会不恨仇雠?
哪怕有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哪怕他将他提携,将他锻造成如今这独步天下的剑客,可是他的目的是卑鄙的,他这假意的仁慈只是为他更血腥的阴谋铺路!
但如果此刻有人唤一声“解星恨”来,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回头;若是她叫他“星恨”,他还是会应诺,会答应,并不生气。
毕竟这名字曾是过去十八年的自己,倘若他硬是要说那十八年中的他也是江云,恐怕连自己也不愿相信,恐怕连他自己都会忍不住发笑。
解星恨和江云,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身份。
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故事,做着不同的事情。
解星恨的故事已经结束,江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脚下的云海氤氲着熟悉的气息。
江云。
像云一般的纯白率真,像云一样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脚下这片云海,正有娘亲所说的那份纯白率真,那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云海中仿佛浮现出母亲清丽的面容,脸上挂着和熙的笑,正静静地看着他,微笑地望着他,一如当年她望着襁褓中的婴孩,轻声呢喃:“云儿,云儿……”
这脚下的山脉莫不就是江小鱼所说的昆仑雪山?
解星恨略略一算,自己刚过了蒙古,接下来横贯西域和西藏,延伸至青海境内的,便就是昆仑山脉了。
“你可知你娘为了你的周岁纪念,特地从塞外买来最暖的棉花,从江南带来最好的丝线,用了南疆最艳的布料,为你亲手缝制的那件小云袄,现在还在你的床头……就在昆仑雪山,就在你的家里,在仙云栈里……”
他忽然很想回去看看他的那个家,那个叫作‘仙云栈’的家——这名字这么美的地方,风景也一定很美——他想去摸摸那件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小云袄上,是否还残留着故人的温度。
这一年多来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江小鱼认亲。
铁面人呢?他看到他落泪,莫不正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血缘之情,纵使为人深深斩断,却依然还有感应。
这一年来,他因为身份的幻灭而崩溃,因为爱情的欺骗而心碎,他因为一切的突如其来而万念俱灰。
但现在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了。
他要去寻回故人,他要扛起他肩头的那份重任,他要做回自己,那个最初的自己——江云——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一代壮志凌云的堂堂剑客!
山路崎岖蜿蜒,脚下的积雪没及膝盖,行路艰难。
四周看不见山岩,看不见松柏,风雪交加,目光也似被冰雪击退回来,江云只能看见大雪中的自己——可是破陋的衣服上渐渐也落满了雪花,不久,就连自己也似隐没在白雪之中,看不见了。
寒风悍然灌入单薄褴褛的衣衫,江云只觉得浑身都冻得僵硬,仿佛血液也快要停止流动。他急忙诵念行气诀,以气带血回转周身,才渐渐恢复了身躯的灵活。
这行气诀虽然要诀简单,但是真正能用到炉火纯青之人并不多,只因以气带血,说到底还需要有强大的气,而这深厚的底气,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江云从小勤学苦练,基本功扎实的很,眼下便派上了用场——而以后,还必将救他于无数危难之中。
他也不知走了多久的路。风雪太大,光是行路就足够艰难,更别说御剑了。他总觉得,似乎自己走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是一样的。可是双脚愈来愈吃力,脚下的路也愈来愈陡,这一切到底都在告诉他,他一直再向前走着,这看似相同的每一寸土地,若是待雪停了向外看去,一定都是不一样的风景。
他心下竟有些讶异,爹娘竟然住在这样一个冰封雪裹的地方。
想必一定都有着绝世武功。
若没有强健的心法护身,谁能在这样的鬼天气里生活呢?
莫说生活,连生存都是问题!
爹娘一定都还是喜好僻静,不喜纷扰之人。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将家园建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山之上——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安静一如漫天飞雪,绵绵不绝,在这浩宇的天地中铺展开来。
想到了爹娘,他忽然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心头有种莫名的感觉在萌动。
他觉得家似乎就在眼前了。
就在那似远但也许并不远了的风雪之中。
在某一个傲视寰宇的山头。
是怎样的屋子?
竹楼?瓦房?
还是木制的亭台阁榭?
江云揉了揉眼睛。
只见迎面而来的风雪里隐隐浮现了几条优美的曲线。
竟是一座用冰雪垒砌的宫殿!
江云方惊诧不已张大了嘴,忽觉脚下一陷,心中又是陡然一惊!
不好!
他方才似乎踩上了虚雪——悬崖外凸出来的积雪。
他已踏空!
江云只觉得整个身子失去了重心般地栽倒出去,一阵疾风刮来,就将他彻底卷离了崖边,眼看那精致的宫殿渐渐重又没入大雪之中,又听耳畔风声呼啸,江云只觉得自己也像是一片雪花,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任由风托着,摇摇荡荡。
然后风声忽止,他便如一颗石子,沉沉地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