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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相濡以沫

他望着榻上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他还记得来到这山谷里的时候,枝头的鸟儿在鸣唱,枝上的花朵正烂漫。虽然这里四季如春,但他方来的时候,的确是个春天。

现在他慢慢踱出外屋,阳光正和暖,鸟语花香,已然依旧是春天。

但四季已转过一轮,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万伯伯——”江小鱼正从小桥那儿走来。

“小鱼儿,回来了呀。”万春流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万伯伯,大哥是不是又好些了?”江小鱼笑道,一边拍着万春流的肩膀朝屋里走去。

“嗯,今日脉象又恢复了一些。”

但是当榻上之人进入两人视野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里,才终于露出了那拼命掩饰的失望和悲伤。

但是江小鱼依旧强打精神,笑道:“的确,面色好了很多呢。”

万春流苦笑道:“是啊。”

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胸膛微弱地起伏。

忽听屋外有人声传来,他们以为是谈笑而过的村人。

却不是过客。

那声音越来越近。

不久嬉笑声便在门口止住了。

“咚咚。”

“有人在家吗?”

是一个脆甜的女声。

“来了!”江小鱼打开了门。

门后是一张净美的小脸,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望着他,眼神友好的很。

可是这清秀的小姑娘却是一身尼姑装扮。

这桃花谷没有尼姑庵啊,这位远客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要来找他呢?

“你是——”

但他再抬眼,便看到了那棵大桃树下的三条人影——确切说,是五个人影——那副其乐融融的画面着实让人羡慕,而那熟悉的脸庞,也确实让江小鱼眼前为之一亮。

“啊——云哥哥,别给小安花瓣了!还有她嘴里那片,赶紧拿出来啊!”仇心柳发现自己一个不留神,小安竟又嚼起了桃花瓣,心头一阵焦急——病从口入,要是孩子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可江云却不在意,竟还在给她摘花瓣呢。

“桃花都可以入菜,吃几片不碍事的。”水芙蓉也给小情摘了两片,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

凉凉的花瓣渗出丝丝快意,小情一咧嘴,便笑了。

仇心柳这才注意到江小鱼投来的眼神,忙迎过去,笑着赔礼道:“小鱼叔叔,我们——”

江小鱼却一扬手,动然道:“好孩子——既然回家了,就快点进来吧。”

江小鱼直接将他们带进了里屋。

望着床榻上昏睡的人,就连方才一直“咯咯咯”笑着的小安也紧闭上了小嘴。

江云缓步来到榻边,久久凝望着父亲苍白的脸,坚强的黑瞳里竟落下了泪,一滴一滴,砸湿了褥子,染出了一小片深深的印记。

榻上之人眼球似有跳动,但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江云牵起父亲的手,轻轻放于掌心——只见自己的手已和父亲的是一样大的了——他想说些什么,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来那些年父亲一直在身边,他们却都将彼此作生人对待。

虽然他们初遇时都不禁流下了泪,但泪水无声,却无法告诉他们为何流泪的原因。

良久,才见他泪眼婆娑地抬首问道:“爹他——”

只听万春流深深叹息了一声,道:“他已经昏睡一年多了。”

忽见一道白影闪至榻边,再定睛一看,竟是水芙蓉。

方才她一直走在最后,站在最后,谁都没太注意她的变化。

可是现在,她的眼角竟也噙着泪珠,就像荷叶上托着的露水,晶莹、剔透、流光闪烁。

“公子——”

众人动然。

她已然已恢复记忆了。

只因她这一生中只此一人最为重要,这人远比孩子对她的意义更大。他们一起长大,感情自是青梅竹马般的深厚。她虽是他的贴身侍女,但他一直将她视作亲妹妹般的对待,从来没有架子,没有呼喝。他给她的,是平等的尊重,是真挚的爱怜。若是说她要照顾好他原是她的使命,但这使命,早已渐渐化成一种发自内心的本能。而他们之间,也早已没了主仆之分;尤其是在江无缺出宫历练之后,她的相依相随,分忧解难,以及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风雨,早已使彼此都渐渐变得无可取代。

在进入屋内的一刹那,在她看到他憔容的那一刹那,往事便已如浪涛般地重新涌入她的脑海。那曾经的音容笑貌重又来到眼前。

“公子,大宫主、二宫主叫你学武功,可又担心你只知练习正宗武功心法,对于旁门小道一窍不通,所以那些小巧杂技都由荷露来学了,公子,你身边怎么可以没有荷露呢?”

“公子,你不懂得配药,少了我怎么行呢?”

“公子,你是不是偷偷将我们的秘密基地说出去了,所以才不敢睁开眼睛看我……你那么害怕做小狗么……”

“公子,我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你若再不睁开眼睛,荷露也要生气了。”

床榻上的人眼皮飞速跳动着,他的脸色已如荷花般泛出了淡淡的红,额上、颈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体在猛烈抽搐——他已不复沉睡的姿态。

可是他依旧没有睁开眼。迟迟没能睁开眼。

只听仇心柳一身惊呼,众人皆骇得呆住了。那方才还泣诉着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忽然挺直了脊梁,凛凛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只见她骤立右掌,直向花无缺胸口拍去。

“嫂子,你做什么!”江小鱼简直难以相信眼前这惊变。

这是荷露吗?

这真得是那深爱着大哥的嫂子吗?!

难道有人乔装改扮成她的模样来取大哥的性命?!

然掌已及胸,只见江无缺大吐了一口鲜血,而那一直紧闭的双眼也猛地大睁开来,瞳仁里射出了两道烁亮的光,就似人顿悟时的神情。

就在他吐血的同时,脑袋里竟飞出无数细小的黑点,一时像烧糊东西时冒出的黑烟一般将他团团笼罩,但顷刻又一散而尽,从窗口飞出去了。

江云方才惊得怔住了,这才意识到情势的突变,银剑已出,方欲向床畔之人刺去,但行到一半时,却又停在了半空。

只见荷露不知何时又来到了江无缺背后,抬臂立掌,掌心正对江无缺后背两大风门穴,推拿运气间,江无缺方才骤睁的双眼已又阖上,现在两人的额上均已冒汗,荷露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江无缺脸上的红晕却渐渐浓深。

良久,荷露才收下掌,小心地为江无缺颈下垫好枕头,又为他掖好了被子,方想下榻,却有些晕眩向前栽去,好在仇心柳及时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众人方才还在怀疑她是否是假荷露,看到这里,便也不再怀疑了。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做,大家都似明白一些,但又并不能全部理解,可是眼下荷露脸色如此苍白,谁也不想再强逼她耗费气力解释,仇心柳急忙将她扶至椅上休息。方从外面回来的张菁虽然对不期而遇的客人吃惊不已,但见了荷露虚弱的样子,什么也没问,便急忙又打扫了一间新客房,铺上褥子,连忙将她扶过去休息。

江无缺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明明睡了这么久,他明明已睡了整整一年多,本是不应该还需要这么多的睡眠。

但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虽然紧闭着双眼,却何曾有一刻是安心睡着的?

他的脑里始终有东西在搏斗,在抗争。

如今他终于能香甜地睡着,似乎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惊扰他的美梦了。

他在梦什么?

他梦到了什么?

他梦到桃花纷纷而落,他梦到溪流潺潺的乐音。

他梦见丽人怀抱婴孩,站在桃树下向他莞尔微笑。天边是如火的云海,比这满树桃花还要烂漫。

“荷妹——”

“公子你看,云儿在冲你笑呢。”

他睁开眼睛。

他果然看到了一张粉稚的小脸,正天真无邪地望着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他胖乎乎的小脸上轻轻刮了一下。

“云儿——”他轻声呢喃道。

“公子,这是小情。”荷露纠正道。

“小情?”江无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爹爹,这才是你的云儿。”仇心柳一把将江云推到他面前,吐着舌头笑道。

“可是——”江无缺还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你没有看错,他是云儿,云儿已经长得比你还高了呢。”荷露含笑道。

“那这是——”江无缺看着襁褓里的婴孩,他依旧冲着自己甜甜的笑着。

那他是谁呢?

“云儿也已经有小云儿了。”荷露轻轻地点了点小情的鼻子,就将襁褓递给江云,伸手扶江无缺起身。

在江无缺的记忆里,上一刻还是那大雪纷飞的画面:仇雠狰狞的面具,云儿的哭声,还有崖底那生死未卜的妻子。

后面的回忆是断续的。

他好像被囚禁在一个阴湿冷暗的地方。

他好像也曾出去过。

好像还杀过人。

可是断续的画面,比雪花还要芜杂,理不清楚,只更让他觉得混乱。

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公子,你终于醒了。你给荷露服下的那颗内丹,终于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