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字很有意思,“熏”字旧时写作“燻”,它的含义十分明确:旁边有火,囱突冒烟,物体变黑,经过时间磨砺保存美味……熏鱼与熏肉都用了这个字,但味道不同。因为制作方法不同而演绎出不同的食品风味,这就是各地饮食文化差异之所在。
有个高中同学与我特别要好,好到买了包子她吃皮我吃肉馅的地步。她家做的菜特别好吃,我喜欢在她家蹭饭。各自成家后,更是理直气壮去她家过年。夫妻俩都是教师,经济条件不错,菜肴比在她娘家更上一个档次。先上桌的是四个凉菜:兰花干子、八宝菜、皮蛋拌豆腐,还有一碟码得整整齐齐却又长短不一的条块,干干的、细细长长的、烟熏黄中带些褐色。夹起一块,断面微微猩红,一股香气扑鼻,混合着鱼味及醇厚的鲜香。闻之口舌生津,吃起来异香满口,酥到鱼骨头也成齑粉,吃得渣都不吐。问同学是什么鱼做得这么好吃,她说这是熏鱼。
鱼不是肉,也能熏着吃?鱼肉松散,如何切成这一条条的?既然是鱼,怎么没有刺?我有一连串的问题。她只是笑笑:“你这马马虎虎的人也想做熏鱼?太麻烦,想吃就到我家来吧。”
我不服气,心想四川的熏肉我是会做的,不就是腌制以后用烟熏么?好办。正好,夫家人送来了一条筷子长的咸鱼,我们老家不喜欢这东西,过年有菜,也没弄来吃。
过完年,熏鱼的余香还在我味蕾里萌动,心想何不自己做做?熏鱼和熏肉,只是食材不同而已。那些年月物资匮乏,烧的是一个小灶,于是我将咸鱼吊在灶门上,生火的时候自然有烟熏火燎。看见鱼变成黑炭片子了,取下来,用淘米水刷洗干净,砍成块,然后蒸着吃。我满怀欣喜地将熏鱼块放进嘴里,满腔悲愤吐出口来——天下怎么有这样难吃的鱼?没有鱼的鲜,只有更咸的味加上烟气,大约那条咸鱼扔进火里烧出来,也比这好吃。
怀念熏鱼的美味,于是抽时间去同学家取经。听说我做熏鱼的经过后,她大笑,这才告诉我,熏鱼不是烟熏出来的,而是要经过很多道工序,最好选用大青鱼。那年月弄到大鱼亦非易事,大青鱼更难得,那是比较上档次的鱼。所幸,丈夫在水电局工作,在乡下买鱼方便便宜。他工作的第一年,年前就买回来一条十多斤的大青鱼,剖鱼时把一把菜刀砍成了锯子,弄得厨房如屠宰场一般充满了血腥味。
看着分解好的半尺长一段段的鱼身子,我说做熏鱼,他说做醉鱼,相互都攻击对方的手艺不行,恐怕糟蹋了上好的食材。争论半天,终于和解:鱼头鱼尾烧汤,因为他说“青鱼头尾赛燕窝”,“超级燕窝”只有煮着吃。鱼肉各分一半,我做熏鱼他做醉鱼。
我按同学传授的方法,将鱼肉片下来巴掌大小的一块块的,洗净以后用酱油、姜片熬制的调料浸泡一天一夜,然后取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一天,再放入油锅氽炸熟。丈夫以为这样就可以吃了,尝了一块后却说不怎么好吃,我说才完成一半工序。
油炸好的熏鱼已经有黄亮亮的颜色,但还需要烩制。先准备卤料:用小锅将高汤烧开,放入糖与酱油,加适量的盐,再加进小茴香、八角、桂皮、味精、料酒、葱、姜片和五香粉煮成卤水,再将炸好的鱼块放进卤锅中小火煮熬。待到漫过炸鱼块的卤水慢慢被小火熬干,熏鱼全部吸收了卤水的味道,鱼骨头也酥了,熏鱼就做好了。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做出的熏鱼在冬天易于保存,冷食、热食都可以,来人更加方便,取出一两块,切成橘瓣那样的条块,即可装盘子上桌。而丈夫的那一半青鱼还处于腌制阶段,一周后又需要晾晒几天,然后砍成小块装进坛子里,洒上酒,密封起来,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吃。所以,吃到他的醉鱼,已经是我的熏鱼连渣渣也不剩的时候了,他的咸鱼只是带点酒味,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从那以后,年年过年丈夫都要我做熏鱼,除了自家享用与待客,他总要包一包给他母亲尝尝。
在过年的氛围中,桌上白瓷盘里装着烟熏色的条块,喝着酒,吃着菜,大家都夸熏鱼不腥不腻,有咸鱼特色,也有干鱼的模样,还有它们都不具备的鲜美香醇的滋味。所以,熏鱼在长江下游是过年的一道上菜,普及到千家万户,从南京熏鱼到苏州熏鱼再到上海熏鱼,差别都不大。
四川的熏肉可是货真价实的烟熏肉,在腊肉家族里,它的美味也是首屈一指的。
好吃到什么地步?据说,1972年在周总理招待尼克松的宴会上,一盘烟熏肉让美国总统咋舌;亲见,央视主持人王小丫在电视上坦白:最想念烟熏肉,好吃得很。
这种腊肉,黑不溜秋的模样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如同烧焦又没烧透的柴禾,初见一定骇然:肉变成这样了能吃吗?怎么不能吃?还是最好吃的——过年的食品中它独占鳌头。大团圆的年夜饭中,腊肉通常是不露面的,只有在年夜饭的残余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拜年的亲友上门,一碗豌豆苗炒腊肉才展露英姿:豆苗是翠绿翠绿的,腊肉皮子是金黄金黄的,腊肉肥肉是亮白亮白的,腊肉瘦肉则金红金红的。艳丽的颜色,带着熟食动物的香味,在人间世俗的烟火中腌制过、风吹过、日晒过、烟熏过、火燎过、热炒过,熟了切开,肌红脂白,怎能不奇香扑鼻、满桌惊艳?
翠绿的豌豆苗,只取豌豆苗两寸那么长的芽尖,叶茎都能滴水。叶尖卷曲如少女的发丝,沾染了腊肉的汁水,更显得亮丽,如新嫁娘一般可人。夹一筷子,放入嘴中,鲜嫩嫩的,清香香的,如同咀嚼着春天甘甜的气息。
黄亮亮的肉皮如月牙一般,脆脆的,韧韧的,可以在齿间反复纠缠,也能在舌尖久久生味。肥肉透亮,见不到油鼓鼓的脂肪,水灵灵的不再腻人。吃起来,如吃带着咸鲜的梨膏;透过腊肉的肥肉片,可以看见红的精肉更漂亮,丝丝缕缕都带着烟香,紧如筋板,嚼起来比干牛肉更有筋道,怎一个鲜美了得!
这种腊肉,就是川香特有的烟熏肉,就叫川味腊肉吧。看一家人是否殷实,看他们家挂了多少腊肉;看一家主妇是否能干,品他们家的腊肉味道如何——只有那种不咸不淡、不肥不瘦、不油不腻,带着奇香的烟熏肉,才能充分展现主人家的手艺。
即使不炒豌豆苗,还可以炒大蒜苗、炒青椒、炒蒜薹……哪样都好吃,你就当心舌头吧——别咬到了。之所以人们喜欢炒这些绿色蔬菜,都是为了在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带皮腊肉中点缀绿意,使之更清香、更美味。其实,什么蔬菜也不炒,不放任何作料,单独切成片,放在饭锅上清蒸,一锅饭也带出了香味,直接煮一锅腊肉饭,美得你多吃两大碗。
美食与美人一样,人见人爱,谁都想揽为己有,美食的起源地之争也是如火如荼。湖北、四川、湖南、江西、安徽、陕西、贵州、云南都说烟熏腊肉是它们省的特产,民间传说也是有鼻有眼的。
安徽庐江的传说是:同大圩有一个叫腊生的厨师年关想偷肉回家,抹盐后藏在烟囱旁,没机会带走,直到第二年扫烟囱时才发现,咸肉已经变成黑炭似的。他舍不得丢,蒸煮着吃,格外美味。这时东家来客,下人上菜时,误将这烟熏肉端了出去,主客都叫好。喊出师傅来,问这是什么肉,腊生吞吞吐吐地说叫腊肉(那可真是腊生藏的肉啊)。
这段关于烟熏肉的来历最不靠谱,因为这故事说腊肉开始制作在清代末年,不必说江淮人会做会吃这种腊肉者不多,年代也不对。因为“相传苏东坡游经‘梳妆台’时”,就在那里看见老者吃这烤熟的腊肉,说明宋代就已有了。
有关诸葛亮首创腊肉的传说可信度大,这也将腊肉的发明时间推至三国时期:说孔明为让战斗中的官兵随时吃到肉,让人腌制肉后烧烤,烟熏火燎后,一时没吃掉,发现味道更美,保存时间更长。孔明本是聪明绝顶的军师,爱兵如子,发明了烟熏肉也讲得过去。
但是,有文字记录:“早在两千多年前,张鲁称汉宁王,兵败南下走巴中,途经汉中红庙塘时,汉中人用上等腊肉招待过他”。虽然没说是谁发明的,却将其最早发现的地点确定为四川。而至今川南川北,无不以腊肉为待客的上等佳肴。腊肉不仅在川人的年节食品中居首位,而且腊月做腊肉已经成为由来已久的习俗。
烟熏肉的香,为什么称之为奇香呢?与其他咸肉相比,前期的腌制都差不多,后期处理却大不相同了——也可以说,最难做的腊肉也是烟熏肉,如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一般,不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烟熏火燎,他不能炼成火眼金睛,腌肉也不能达到那种深入肌理的香。
腊月里杀猪后,农家把肉剁成一条一条的,用粗盐、花椒面、山胡椒粉、桂皮粉、橘皮粉抹匀,腌制一周左右,晾干后挂起来。讲究的人家专门有熏肉的小房间,房中间的地上挖有一个大坑,里面放着山胡椒、花椒、肉桂、松枝、翠柏、檀木等树枝,一起点了,不起明火,浓烟带着幽香袅袅升起。千“熏”百“烤”一两个月,将猪肉浑身上下薰个透彻,其中的厚油已经滴了,其中的水分已经干了,经久不坏,不会变质,不会馊臭。
“腊”字是个会意字,拆开来,“月”是肉,“昔”是时间长,“腊肉”顾名思义,也就是能长时间存放的肉。四川盆地以阴雾为主,腌制的咸肉要想风干晒干都不容易,开春气温迅速升高,肉质很快就会变坏。所以四川人摸索出烟熏的方法,使肉中水分加快挥发,罩上一层防潮防菌的烟尘,这样,口感特别的腊味就做好了。
烟熏肉,重在一个“熏”字,所谓“熏陶”就是如缭绕的烟雾般渗透影响吧。即使远隔千里,也能慰藉异乡游子的孤独,使其体会到家乡的烟火味道,所以得以流传。因为烧的柴火不一样,味道也不同。所以,腊肉熏制的过程不仅更为讲究,而且特别原生态。
身在江南,已经没有条件自己制造烟熏肉,都是由亲戚朋友从四川邮寄过来。江南人见了,都说这样的猪肉漆黑如焦炭,吃下去后,会不会将肠胃也染黑了?西医更认为这是垃圾食品,说是吃不得的。
然而,中医却说,烟熏肉熏制中的那些枝叶中含有发散、祛寒的草药功效,烤制出的肉具有解腻、去腥、色泽鲜艳、味道清香可口的特点,这样的美味佳肴是不可战胜的。在火上把皮子烧烂烧焦,用温热的淘米水泡过以后,再用许多细篾制成的竹刷洗刷刷,洗净后的腊肉黄亮亮的。既然是人间烟火熏陶出来的,褪尽烟火后自然美味。这时候,你已经馋涎欲滴了,谁见了都会大块朵颐。
俗话说:“舌下过瘾死,做鬼也有味。”生肉尚且喷香,待到经过充满趣味的加工方式处理后,挡不住的诱惑向你的视觉、嗅觉、味觉袭来,最挑剔的食客也会赞不绝口。一锅腊肉,香满小区,吃过方知所言不虚。